“兄弟，这是……？”
“米妮的锅。”
索索摆弄一阵，将米妮的小埚在土炕上架了起来。
“米妮？……哦，就是你的那个小女人？”
说话间，伍德又回想起了那女人为索索整理衣服时的模样。呵，所谓的少女怀春呐……
“酒还是煮热了更好喝。”
如此说着，索索将皮囊打开，又将醇香的美酒倒入锅中，近乎满锅。
他道：“酒是冷的，对肠胃不好——温一温，咱俩兴许就没那么醉了。”
“哪有这种道理……”
伍德哈哈笑了一声，却也没反对。
锅底的油很快烧起，一簇火苗燎动着黑乎乎的锅底，散着香味的酒水却只是静静躺在锅中，纹丝不动。
“烧热些，就好喝了。”这般说着，索索抬眼笑问道：“伍德老哥，你醒来多久了？”
“有……一两个小时了吧？”
伍德揉一揉右眼眶：“身子还有点儿麻。今个儿，我可能喝不了太多。”
“我酒量也不行——咱就随便抿几口，再稍微聊聊。”说到这儿，索索重又看向锅中的米酒：“在村子里，你有没有又发现什么？”
“发现？”伍德瞧着索索：“那倒没有。”
顿了一下后：“不过，这儿的房子确实是同一个时期、兴许还是同一个人带同一拨人盖起来的。虽然不知道那人死了有多久了——但他是个有能耐的。”
“是啊，是个有本事的……行善一方，也算不枉此生了。”索索抬起头来，他正视伍德并慨声笑道：“只可惜，他的后人们兴许已不记得这位老祖宗了……我问了米妮，她却一问三不知。既不知道村子是什么时候有的，也不知道她先祖是谁，更不知道他们从前为什么会搬来这儿……唉。”
他脸上不由泛起一丝苦意：“命运无常，却也足够公平。不管你生前是王侯将相还是贫贱乡民，也不管你生前胸怀大志还是胸无点墨——谁都会死。而且，谁都会被忘记……”
“至少咱们还记得他。”
伍德笑了。
他低声道：“咱们看到了他造出来的村子，看到了这平顶山的地势，更看到了这里……”
说到这儿，男人重重敲了敲身边的土炕：
“看到了，而且知道他曾为村子建设了这个。这就足够了。”
“但他还是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索索眉毛一扬，片刻后又重归原样：“米妮不知道……不过，他们这儿的村长，或是米妮她父亲，他们倒有可能记得。”
“历史会记住那些该记住的人，该记住的事。”尽管本不想对索索说太多，但话说到这份上，伍德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只要你在你存在的时代绽放过光芒，历史就会记住你。史官会将你所做过的事添油加醋记载到历史中，说到底——那些无法被记住的，只是他们太过无能。”
“正是！”索索赞叹道：“无能之辈，哪有被历史记住的道理？我读书时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你说，哪怕是英雄豪杰，也必须拿脚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当基石，但既然他能爬到那样的位置——要么是有天大的运气，要么就是有远超当时所有人的突出能力。像是第四王朝的时候……”
一开阀门，他便再也止不住自己的嘴。索索开始向伍德叙说第四王朝的英雄史诗，建国那一段太不美，姑且不谈。他最喜欢的就是曾挥剑决云、扫清四方，却又被命运捉弄了的英雄迟暮、骑士末路——像是效忠君王却惨遭君王背叛，被敌人用长枪刺死的奥慕斯托里；像是单人匹马，闯入敌人军营要求敌军以自己换取妇孺的王子安布里托；又像是王都被攻破、北面城墙被捣毁时假意屈身，却持短匕扑向席丽顿大王克洛伏巴的忠臣布哈尼……
英雄。
英雄。
那是……属于英雄们的时代。
说着说着，他激情渐渐冷却。英雄的时代终将凋零，第四王朝结束后，是逐渐平庸的第五王朝；第五王朝结束后，则是彻底平庸的第六王朝。
从传说中第三王朝的创建者阿布多勒的伟大骑士——维赫洛开始的英雄史诗似乎从未在索菲这片土地上落下过帷幕。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英雄的名字和英雄的故事流传了下来，人世间却再也没有了愿意为自己的领主、主人、挚友而甘愿与世界为敌的战士…这片土地迎来了和平，甚至还扩展了疆域。但是……
但是，这儿似乎没了英雄、没了骑士。
流传在故事中的，只剩下献给古代骑士的诗篇和歌颂伟大、歌颂荣誉的一部部古典戏剧。这世上还有能继承英雄情怀的战士吗？早就没有啦！
现在的武者或许很强大，但他们的思想是鄙陋的。
现在的祭祀或许很博学，但他们的志向是浅薄的。
现在的贵族或许很富有，但他们的灵魂是低劣的。
……索索不喜欢这样的时代。
从前，在他还是个一事无成的少年时，他倒也在不满之余庆幸过自己身处在和平繁荣且不思进取的时代，他庆幸自己还能在这个时代勉强生存下去——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当意识到自己并非凡庸之辈，而恰恰是颇具才能、颇具才华，有所追求，更有能力破坏点儿什么东西的“强者”后……他便开始越来越厌恶现今这个平庸、乏味的年代。
……当然，这样的感情只在像这样被酒熏醉、被热情点燃的时候才会迸发出来。
平时，他想的更多的还是一线，欧丹、朵拉、美狄亚。
也就是所谓的“自我”与所谓的“爱情”？
（笑……）
……不过，想起女人时，倒也不见得永远局限在儿女情长的桎梏中。尤其是在回忆起美狄亚的音容笑貌时，便更是如此——啊，美狄亚，为了美狄亚。哈，为了美狄亚！美狄亚……为了你，我才离开了你——在我的整个人生中，只有这一次不是因为自私…更不是为了我自己。
没了会带来厄运的家伙——美狄亚她，一定能真的成就某项事业吧？
多好啊。
多好啊……
她或许真会成为一位英雄。
即便是个女人，即便只是个应该躲在哪儿嘤嘤哭泣的女人——她也，说不定真能实现伟大的理想、伟大的抱负。
毕竟，她是个勇敢、慷慨、坚韧、残忍、重情重义、大度的领袖。
毕竟她杀了自己的父亲。
毕竟还有拖勒卡在一旁帮助她——我当时只刺了他的马，而没有伤害到他。等回去了，只要好好解释美狄亚应该还是会相信他的话……她可是会真正成就一番事业的女人！她不该被所谓的儿女情长，更不该被一个貌似有用，实则会给每一个爱上他的人带去厄运的男人缠住。
给她一点儿时间。
给她一点时间……
让她找个新的情人，新的丈夫。
让她成为伟人，伟大的人！让她在这片，这片不属于她的陌生土地上，用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战马、自己的拳头搏出一份恢弘的事业，建立一个崭新的帝国！届时……哪怕你忘了我也好，哪怕你们都忘了我也好，哪怕历史上不会留下我的名字也好——至少，我会在暗处看到。我会在家乡，或是在什么偏远角落里看到你的所作所为，我甚至可能为你写下一部动人的英雄传奇——即便，你只是个女人；即便，你本该软弱无能；即便，你本该一事无成……
英雄的时代。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某人能创造出一个铭刻英雄的时代——那么……
“……”
想着想着，索索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苦涩却又含着狂喜的微笑。
如果说欧丹是宛若仙境的幻梦，那么，梅雅便是一场虚妄的春梦。
如果说朵拉是充斥着鲜血和烈火的现实，那么，美狄亚便是那个永远停留在最初时候的自己。
他狂妄的认为，美狄亚是另一个本该如此的自己。
留在了最初。
停在了最初。
不被世俗困扰，不被凡庸理解，怀揣着一颗稚嫩却无所畏惧的童心，却傲慢地将渴望、渴求的视线投向了最遥远、也最不可预知的山巅。
……
即便那时的他，曾那么的孱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