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认为，以死亡为结尾的故事能够感动人。
或是不屈的抗争。
或是英勇的决裂。
或是不肯妥协。
或是忠于爱情。
……
但是，他冷。
以死亡为结尾的故事，究竟算什么？
朵拉的身体倒在泥水里，她抽搐着，就像是一根在锅里逐渐被炸作焦黑、炸的蜷缩起来的虾。当他扑过去，试图将毒药从她的嘴巴里挖出来、抠出来、掘出来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她翻着眼睛，面容扭曲地死在这儿，死着、死了……明明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不可侵蚀的人类，却还是……
死。
死了？
以死亡为结尾的故事。
以死亡为终曲的演奏。
死亡……
……
他几乎是完全忘记了朵拉对自己的怒吼与殴打。
他跪在泥巴里，腰仿佛以再难经受身体的重量；他跪在这儿，心和意识却彻底沉进了泥水——死，死？为什么，所以说，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明明没有做错，我这次明明已经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可是，为什么？
背叛美狄亚。
我背叛美狄亚，我选择了你的代价，竟然是这个吗？
他惶然跪着，双脚的脚底板透过泥巴和污水感受到了来自于整个世界的严酷与冰冷——他不知道现在究竟还有没有其他人，他不知道是否有谁在看、有谁在听、有谁在说——什么？究竟是什么？我算什么？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人最重视的，难道不该是他们各自的生命吗？即便到了穷途末路也不愿放弃生命的我，以及仅仅如此便轻易放弃了自己生命的她…为、为……
他开始啜泣。
滚烫的泪水划过冰冷的脸颊，在这个寒冷的时刻，它们是唯一仍残留着一丁点儿温度的存在。但是，还没等到它们滑至下巴，还没等到它们滴落地面，这泪水便已经像泥地一样冰冷了……
“我……”
声音非常微弱。
非常、非常地虚弱……
“我……不想死。”
是懦弱么？
绝对是的。
是没有勇气吗？
绝对是的。
这一切，岂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吗？
……想得到幸福。
想重新开始？狗屁！
连逃跑的路……
连逃跑的路，都已经……
可是，为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
曾经历过的一切与曾遭受过的一切，都仿佛在向他侵袭而来。
他猜，这或许就是自己让成千上万波罗人死于非命所应付的代价。
短暂的思考后，更大的恐惧霎时间扼住了他的咽喉——如果、如果连朵拉这最后的后路都没有了的话……
他想到了死。
可是，死亡难道就不需要勇气吗？
他有活下去的勇气。
可是，当真正需要面对死亡的时候，那种不甘心的感觉却再次涌入了脑海之中——不想死，至少不希望因为这种事而死。或许有朝一日，他会死去，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像个英雄——朵拉至少能像个英雄似的，在明确表达了一切后慷慨而死。可我呢？在已经诉说了自己的恐惧、倾诉了自己的无能与软弱后，难道我非要像个懦夫一样死去吗？
他注视着朵拉的尸体。
倒在泥坑里的她，显得分外丑陋。她眼球突出着，嘴巴也张开成了一种令人难堪的角度，脸颊扭曲、甚至可说是歪曲了，但在此刻的他的心目中，这样的朵拉却呈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于是，他伏下身，又抱起她，用手指为她重新整理头发、重新合上眼睛、弄平嘴角，使她恢复成了最初最开始时的美丽模样——是啊，这才像她。
这更符合这一刻的她。
应有的美丽，应有的完美——你想让我做什么？你需要我为你作为什么？
我的平淡。
我的美好。
我的，你……
他慈悲，而又无比爱怜地看着她的脸。
他用冻得发麻的拇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污渍，在这样做过后，他俯身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你爱我……”
他闭上了眼睛。
“我爱你…………”
什么是爱？
他依旧不理解爱的含义。
他不敢为她而死，他将朵拉临死前的要他去找美狄亚、要他出人头地的言论当成了自己的护身符——人的生命的价值，是无价的。它买不来，也不值分文——索索不想说那些愚蠢的愚蠢透顶的胡话，他不想说自己会坚持朵拉的安排，他不想说自己会按照她的想法活下去……他、他……
他再度失声悲哭。
不是的。
不对的。
这样不对！不对！！！
我算什么？
朵拉啊！朵拉啊！！你看错了我——你以为你亲自选择的这个男人是什么？你以为，你以为我当真值得你这样做？这所谓的只应存在于骑士传奇中的愚蠢透顶的安排，你为什么要做？你觉得我是那种，是那种能创造什么、毁坏什么、改变什么的男人吗？不是啊！我不是啊！！我只是想，只是想和你离开这儿，只是想继续像个废物，但却是一个幸福的废物那样生活下去啊！！！
我什么都不行。
什么都不行……
我！
我啊！！
我根本……什么都不行。
越哭，肠胃的痉挛便越来越严重。
他完全软在泥地里，身上的衣服反复沾着已经沾过的泥巴和雪水。她以为，她自以为——所有的事，都是她自以为是！说什么绚烂啊！说什么你愿意为我啊！说什么短暂啊…我本来，我本来就没……
愈发浓重的悲伤与阴郁笼罩着他的心脏。
一次又一次。
一场又一场。
当你说！好啦，够了！不要再开始下一轮啦的时候，没人听。他们只是看着你，只是嘲笑着你这个喜剧舞台上的可怜小丑。他们将你这可悲的可笑的东西夺过来，撕碎了——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说！看呐，看这个小丑！看他的愚蠢！看他的无知与软弱哟——！
已经够了。
够了……
这样下去，即便逃走了又能如何？
我该带着一具尸体到哪儿去？
我该独自一人到哪儿去？
躲……
躲……
逃……
……
我还能逃向谁的怀抱？
不想、不想……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
恸哭之后，蔓延在痛苦之中的是希望这一切能够结束的嘲笑。
他在嘲笑谁？
命运么？
自己么？
不。
不对的。
不是的。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错。
错的是我。
我。
没错……
我…………
……
视线已不再澄澈了么？没有。
灵魂已不再完整了么？没有。
自我已经疯了么？没有。
相反，在已经认识到现实后，他的灵魂反而再度恢复到了原本的澄净与完整、透彻与空明。
双眼所看向的……
灵魂所指向的……
没错。
没错……
从一开始，他的一切便早已注定。
那是连被母亲抛弃、父亲逝世、女友被杀、全家死绝都没能改变掉的他的灵魂。
坚强勇敢？太抬举他了。
……坚韧不屈。
缓缓地，他撑着最后一丝没耗尽的力气站起身。
他已经听到了马蹄声响。
身在低洼处，他看不到远方的骑兵……但从那急迫的声调与激烈的马鞭声中，他却感觉那一定是美狄亚。
好了。
好了……
我还有路可选，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