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马先生。”
人未至，声先到。
洛马是败军之将，他被软禁在此已有多日。
天色已晚，即便身在帐篷，他也能隐约听到外面时而传来的歌唱与欢笑声。
就连那两个时刻防备他逃走的蛮族卫兵，临了今日也变得既焦躁、又沮丧；想来，今天晚上在这帮子蛮族心目中，大概是相当重要的时节。
……但他没料到了托利多会来探望自己。
原本，他是准备躺到床上休息一会儿，再拿那板凳锻炼一会儿身体就早点儿睡觉。可是，他却未曾料想……在今天这个对这帮蛮族来说，好似普天同庆般场面的日子。那个蛮族首领，那个自称作迪达特托利多的男人…会来探望自己。
……
对方甫一入帐，他便从床上翻身下来：“托利多阁下？”
“是我。”
男人掀开帘布，刚走进来几步，便在看着洛马****着的上半身的同时、愣在了当场。
饶片刻：“洛马先生，你还是把衣服尽早穿上为好。”
如此说过后，他走到小圆桌旁，又由桌下搬出张低矮的木墩：“在外人面前****上身，这对我们迪达特人来说很不礼貌。”
“……那我可真是失礼了。”
洛马观察着他。
他边从枕头旁捡起自己的上衣，边忙不迭穿上它。现今，天气极冷，可帐篷里仗着有火盆取暖，倒也算得上温热——洛马谨慎观察着这位迪达特人的托利多。对方有一张刚毅的面孔，眼中也肆溢着无可比拟的坚定……可他偏又是个，充满了书卷气息的领袖。
洛马穿好上衣后，就坐在他们为他准备的这张半软不软的软床上，稳定坐姿：
“托利多阁下。还是说……我应当称您为陛下？”
“叫我托利多就好。”男人笑着回答：“名字是代号，传承了数代的名字，也是代号。我可以称你为洛马吗？”
洛马看着他，然后点了下头。
而后，他慨言道：“托利多，您是您迪达特人民的国王，我看您并不是愚蠢的领袖——想来，您应该也知道以索菲帝国的繁荣、强大。仅凭你这寥寥数万兵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托利多微笑道：“我知道。”
洛马又道：“您如今已触动了帝国的底线。我在帝国，只是边境省区的下层军官——发生在数日前的那场战斗，帝国并未投入哪怕一兵一卒。换言之，您现在是以一支孤军，试图挑衅一个被触怒了的强盛国家。”
“我知道。”
“既然如此……请容我直言。”洛马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现在收手还为时不晚。只要您率领您的部族返回草原，到远的地方去、到更远的地方去……那么即便是索菲，也惩罚不到您与您的人民。”
托利多本来仍认真听着，可当洛马说到“到更远的地方去”时，他却哑然失笑：
“我理解你的话，可长冬来了。”
只一停顿，他便继续道：“你的国家会杀死我许多人民，可长冬却会杀光我们所有人。即便我想听你的警告，也必须等长冬过去——当草原积雪消融，风暴休止。当青翠之色重新遍布苍茫天地，我自然会返回草原，再像你说的那样，到远的地方、再到更远的地方……”
“但你们敌不过索菲。”
“是啊，我知道。”说话间，托利多垂下头，轻抿嘴唇。过一会儿，却又含笑昂首：“但我们彼此都没有退路。你说对吗？”
“……”（洛马）
“洛马，你是索菲人的将领。告诉我，索菲人是如何处置败军之将的？”
洛马不答。
他不说话，所以托利多继续说话：“首先，你要知道。我虽然是蛮族首领，但我的部族说索菲话、我们遵照索菲人的方式行事——除了在那个地方……在那个，被当地人叫作‘南缪’的小地方和你国家组建的联军打了一仗外。便再无过错。”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
“但是你——洛马。你是索菲帝国的将领，在外行事，你代表索菲帝国的颜面。倘若我被打败，被你们的人擒获押送到你们皇帝面前，只要我肯下跪，就还有至少二分之一的可能性夺回生机。再考虑到你们的皇帝，是一位喜爱野蛮人胜过喜爱他自己臣民的君王，这个可能性就无疑是更高了。”
他咳嗽了两声：“可你不一样。你觉得你的国家，你的君王会如何处置你这个丧权辱国、沦为俘虏的败将？倘若你是个贵族，那还好说；说不定你只需被剥夺爵位、发配边疆戴罪立功便可逃脱。但你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你——只是个私生子。”
……
对方的话，令洛马汗流浃背。
他初次感受到了恐惧：“那又如何？我身为索菲的将领，理应为国尽忠。我，会为我的国家流进最后一滴鲜血，至死方休！”
“说得好！！”
一声吼叫。
这一声吼，险些崩断了洛马的心弦。
但表面上，他却仍维持着必要的镇定：“托利多陛下。尽管你说，我可以不称您为陛下……但在我看来，你却的确是一位当得起‘陛下’一词的领袖。倘若我不是索菲人，而是个迪达特人……我想，我是一定会誓死忠于你及你的家族的。”
“你会的。”托利多又笑了。
他的笑容，总让洛马感到心惊胆颤。
“假如我是个索菲人，我猜我也会做出和你相同的选择。”
托利多依旧坐在木墩上。那小小的木头既低矮、又促狭。他坐在那儿，必须佝偻着脊背。但即便他的腰是略微弯曲的……这个弯着腰坐在那儿低声说话的男人，也远比始终挺直了腰板的洛马更强大。
“史诗，传奇……在我看来，索菲列王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强人、屠夫、莽汉、甚至是懦夫凑成的集合。早在当初读你们的那些骑士传奇与英雄史诗的时候，我就在想：真正令那片土地伟大的不是君王，而是那些曾生活在那里的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的英雄。”
而后，他又看定了洛马的眼睛：“你很了不起。作为战俘，那些意志不坚的，恐怕早就彻底投向了迪达特；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意志的，在被俘之后就会总想着自尽；彻底丧失活下去希望的，现在只是具半死不活的‘尸身’。但你……却还像我刚看到你的时候一样。既倨傲，又谨慎，还很倔强。”
“哈哈……”洛马笑了：“真是谬赞。”
“是啊，谬赞。”
托利多沉吟道：“我爱英雄。但你觉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那些还没来得及做成他们该做的事，便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于非命、甚至连名声都没法流传到后世的家伙——你觉得，他们是英雄吗？”
“是。”洛马犹豫不决。
“是啊，是。可是，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呢？”
“……”（洛马）
“我知道你知道我这次来的目的。我想劝降你，我想让你追随我，为我作战，再在我死后为我的家族、我的国家、我的女儿尽心尽力。”
一边说着，托利多一边站起身来：
“你或许会死在战场上，或许会成为真正了不起的将军，或许会在我死后架空我的势力，又或许会凭实力得到我女儿的认可、甚至是迎娶她……将来的事，谁又能知道呢？但无论你选择了怎样的道路，我都觉得，它远比你像现在这样为一个甚至连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国家、君王而死，要强上太多。”
他慷慨而去。
他将宽阔的脊背留给洛马；这一刻，洛马本有无数个机会为索菲永远消除这一祸患。他没有刀剑，但烧火的木头，瓷杯的碎片，甚至是擦脸用的毛巾……他能在此刻利用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我的话就这么多。”
但是……
但是，他却放任对方离去。
“路摆在这里，你自己选。是为索菲效忠而死，还是为我尽力而活——至少此刻，你是自由的。”
……
啊啊，
自由。
选择生？选择死？这样的事，又如何谈得上自由？
……但洛马却还是沉默了。
生？
死？
自由？
这世上，他最鄙夷的东西，便是自由。
但倘若不是自由。那么，生而为人，他这个当私生子的、本该一生都不可能有起色的家伙——他真正想要、也真正需要的，究竟该是什么？
是……
什么？
望着迪达特托利多渐没的背影，他略微失神。
他渴求答案。
可是兴许……他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