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冯白在金属门前这段谈话时间只有十分钟左右,并不算很长,但足够让我感觉到一番长篇大论。
因为她话里的所有内容都像是教科书说教一般,即便我自认为已经消化了不少,但我仍处于似懂非懂之间。
不过得知了冯白并不是在迫害那些病人,而仅仅是在收集他们在睡眠过程中的梦境数据,我的心里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那股压抑着的怒火,也渐渐消失得干净。
梦境毕竟也只是梦境,我以为就算是被当作交易的筹码,这么做并没伤害到任何人。
所以我的注意力也就转移到了新的点——关于他们是怎么收集的那些梦境,从技术上真的可行么?
我心有疑惑,如同我最开始遇到陆放,听说他是在收集别人做过的奇怪梦一样,我一开始就只觉得那是荒谬的说法,可行性在我的认知当中是零,至少目前我所知道的科技还没有能做到这样的。
不过,当我脑海中闪现出纳兰亭的时候,我的想法出现了分水岭。
我立刻意识到任何听起来荒谬的说法,只是不符合我所知道的一贯常理,而所谓常理则是和我拥有一样脑袋的其他人类总结出来的规律或者说实际经验。
而且常理到最后总是要被打破的。
如同哲学上说的量变与质变,量变可以看作是不断积累的常理,而质变则代表了打破那些常理。
打破自己的常理去认知,那似乎是冯白相信这笔“交易”的最大前提,所以她选择接受了不可能的事。
咯咯咯!咔!
金属门发出转动声,眼看着它马上就会被完全打开。
“与其否认一切自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不如老老实实地去承认常规的教条是个胆小的凶手,它因为恐惧我们的变化,所以正不断砍断我们思想的翅膀,”冯白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如同现代诗歌一样的话来,字里行间都是比喻。
而且随后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奈,“当所有人都没见过天鹅起飞,而坚定地认为天鹅不能飞的时候,很少有人会关注那只天鹅也可能正被捆绑着……”
老实说,起初我并没听懂。
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其实和冯白自己对于“关注点”的看法一致,大致分解一下她的比喻,常规教条似乎正如她所说的,束缚着我们天马行空的想法,而且正因为关注点被牢牢锁控在“天鹅不能起飞”这个点,所以也就没人会注意到其它诸如“被绑着”之类的存在。
“平衡风压之后,门就会被打开,这里通往外部的通道都会有强风,请后退些。”冯白这么解释了一句。
平衡压力这种事,我觉得自己在蛇昙沟地下室的时候,也听纳兰亭提起过。
没来得及细想,随之而来的是金属门发出一阵气漏声。
冯白突然把手按在了门上。
她看上去是在阻止金属门的打开,那双手似乎成了打开金属门面临的最后阻碍。
“冯医生?!”我其实完全可以推开她然后自己进去,但我没有。因为想到之前经历的“海底世界”,如果没有她的指引帮助,误入了另一个类似的场景中去,我可能要被绕晕,浪费一点时间不算什么大事,但浪费太多那就是罪过。
我盯着冯白的双眼,冯白的举动看上去像是要强留我的意思。
“坦白说我原来只打算说服你,并不打算对你说太多与交易相关的事,”冯白这时回头看向我说道,“不过,事已至此,我很希望你现在就留下来,如果能有你的Rhnull血帮忙,我一定能有些突破,就当是帮帮我,可以考虑一下么?”
她关注我,只是因为我是Rhnull血。
我确定自己原来的身体不会是Rhnull,不过现在这个,我就不太确定,目前从冯白对我的态度来看,应该不会是骗我。
尽管我知道冯白一开始就没对我完全坦白,但这也很正常,我们都不会这么轻易相信陌生人。
让我现在就留下来?
我的脑子里很应景地闪过当时还躺在房间内的场景,我还记得有个被白大褂注射镇定剂之后被拖走的老头。
“如果我不同意,你会把我关在这里么?”所以我的这一问不算突然,“你会为了收集梦境强制里面的病人去睡觉么?他们是不是都没有人身自由了?”
“当然不是,”冯白露出惊讶而尴尬的神色,“你为何总要误会我呢?我说过这里不是屠宰场,绝不会有害人性命的事发生,当然也不会限制任何人的自由,病房里的人如果想离开也随时都可以。”
“当真?!”
“我甚至可以提供你电话,让你选择报警,”冯白补充着说道,“如果你觉得有这个必要的话。”
“那好,”我摇头回绝了冯白,“我还是要先回金阳,抱歉。”
因为我从未打算现在就留下来,除非她找人把我绑了,否则无论现在她说什么,我的回答都是否定。
“好吧。”冯白回答得很淡然,她果然和她说的那样,没有要强迫我的意思。
这让我对冯白这个人增加了些好印象。
之前在黑暗中摸索着下来,也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的距离。
现在看着冯白松开胳膊,推着我后退了一些距离,直到延续着响了一阵的气漏声消失。
那扇金属门像是被弹开一样,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打开。
“动作要快些!”
紧接着冯白就要推着我朝门里走,只不过还是没躲开从我们身后瞬间刮来一阵猛烈的冷风。
风力远比我们的速度要快速,它几乎是将我们撞出了这条通道。
我和冯白出来的方式有些狼狈,摔抱在一起不说,还滚得天旋地转的。
砰!这声碰撞声让我清醒了一些,我找准了金属门所在的方向看过去,碰撞声似乎就是出自它。
已经看不到金属门,在我面前的只是一面红砖墙,而我和冯白滚着掉落的地方是两栋房子中间的巷道。
“没事吧?”冯白起来得比我还快,她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见我摇摇头,她接着解释一句,“我们进来的门在这一面被设计成红砖模样,合上就能与周围的红墙成为整体,现在已经被反锁。”
反锁?
“那我还怎么出去?你刚不是说要出去随时出去么?你骗我?”我有些急,第一反应就是如此,什么也没细想就感觉自己有种被欺骗后的怒不可遏。
“年轻人别这么冲动,我说了你可以随时走,如果觉得身体没问题的话,”冯白摇摇头这么说,然后继续解释给我听,“如果我们一直在刚刚的山顶,那才会是出不去,你也看到了,山顶是没有路的,而在这里连通着山下的进山道路,”
冯白用手指着广场中央的喷泉,“一直往前走就是下坡道,只要出了这个广场,就能很快到山下,找辆车就可以离开这里,来吧。”
冯白领着我走出巷道口。
之前的注意力一直在我们被摔出通道那件事,从巷道里只能粗略地看到广场方向,直到现在我跟着冯白走出来的时候才算真正看清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
包括我和冯白所在的位置在内,有十二栋红房子按照时钟的间隔刻度划分,它们将广场围成一个大圆周。
四处可见林荫绿地,飞鸟栖息。
在广场的中心有个三四米高左右的叠水喷泉,喷泉中的雕塑是一个母亲弯腰,她怀中抱着一个孩子,身旁还围绕着另外两个。雕塑旁所有的木长椅子上几乎坐满了老人,有男有女,其中也有年纪年龄在个位数的小孩在广场中嬉戏。
其他人各干各的事,整个场景组合在一起显得安静而又祥和。
从地面抬头还能看到一大片蔚蓝晴空,阳光从几片聚拢在一起的云团中透射出一些不算耀眼的光线来。
这里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真实无比的白天,如果不是知道我们身在山肚子里,真实世界的外面还下着雨,我几乎没法分清。
甚至我会以为自己刚刚是错走了什么魔法传送的隧道,而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怎么做到的……我感叹一句的同时立刻想到了冯白告诉我的那种不可见射线。
在这里,所有足够以假乱真的场景都是由一种名为西格玛射线的东西构建出来的。
我走近了几个仿佛是充满着欢声笑语一般的人物,不过,我最后连求证他们是不是虚构出来的欲望也瞬间消失。
“这些……是场景么?!”我觉得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仍然忍不住要问冯白。
“嗯……”冯白回应我。
果然如此。
之前从山顶俯瞰圆形玻璃的时候,看到许多人在走动,我还以为这里会有许多真人。
可现在看到的人物许多我都在双胞胎那边的中庭里看到过,那种靠近之后就能听到的嘈杂声,和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这也代表着出现在广场这里的也只不过是一些逼真的场景罢了。
假的……假的,这都是假的……我感到一阵深深失望沮丧的情绪,我这是怎么了?这些和我有关联么?如果没有关联的话,我又是为什么在沮丧?忽然的一瞬间,我竟什么也答不上来。
“你差不多也应该发现了吧?有些部分,是之前在依琳依尔那边你看过的,”冯白在我身后这么说道,“目前的场景里,许多东西都是重复出现的,我不太清楚里面的具体原因,不过也能猜到多半是为了节约成本吧。”
“难道这里面一个真的也没有么?”我似乎是仍不死心。
“你指的什么?如果问的是场景中的人物,那当然都是假的,忘了么?我告诉过你,这里除了医护人员外,只有69个病人,”冯白回答得很清楚,话里面并无恶意,只是在告诉我事实,“如果你是问场景的真实原型,我只能告诉你这里只有喷泉和周围的几栋房子有原型,其它的就算你伸手去碰也只会和空气一样,走吧,我带你去放置镜子的地方,”
冯白对我招招手,走在前头,嘴里还说着:“那面镜子不普通,还记得我说过这里有个病人和你有一样的伤痕么?我就是用那面镜子治好了病人的伤疤,这么想的话,你其实还算挺走运的。”
她的话让我清醒了一些,我刚刚的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差点就忘了找面镜子查看后背的伤痕是我下来的目的之一。
“镜子……还能治疗伤疤?”我注意到冯白话里面很有意思的部分。
“很意外么?其实我也一样,”冯白这么回答我,“这种镜子很特别,它会吃掉那些伤疤,想象不到吧。”
“怎么会?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对这种闻所未闻的事百思不得解,镜子又不是动物……怎么会吃掉伤疤?
“很好奇么?”冯白对我微笑着,似乎是对我说着勾引的话,“那就更要跟我来了。”
“镜子其实不是镜子,对么?是什么动物之类的么?你说它能吃掉伤疤?!”我跟着她一步也没落下,难耐好奇心。
“怎么会……呵呵,不过你这个思路值得我去借鉴下,我之前总以为镜子只是面镜子,因为它和我们平时用的镜子根本没什么区别,但它是在又是太奇怪了,唉……越说就越对自己失望了,我所学到的东西在面对这套设备的时候,显得自己完全是个门外汉,哈哈哈……”
我能听出来冯白后面的笑声充满了尴尬,她在笑自己的无知,但她完全不必如此,比起我们,她已经到了更高的地方。
“到了,进来吧,”冯白打开一栋红砖屋子的外门,“这是我的办公室,欢迎。”
冯白的办公室是个大空间的办公场所。
几秒钟后这里变得光线充足而明亮,从头顶的灯具到地面的地毯,整个空间内几乎没有一件东西是现代化的产品。
里面的物品器具和摆放的风格位置让我觉得冯白是个很古典的人。
她带我来到几面围绕成大半个圆弧的全身镜前面,让我脱下衣服。
“这就是那种镜子?”我在脱之前,问她。
“不,你不要先看看是什么样么?”冯白回应我,然后指了指角落一只正方形的盒子,“你问的镜子在那里。”
我点点头,然后脱了上衣露出后背来。
被镜子包围着,很容易就看到我后背的伤痕。
早已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被惊到。
伤痕有点像是石头或者树皮开裂的模样,裂口中像是填充着什么暗红色的东西。
除非我现在很用力去撕开其中的裂口,否则我感觉不到疼痛。
手指触摸在上面的感觉,竟然还很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