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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尚同

1

陈禹奔出大门,天已经黑透了。他拨通徐震的电话,把刚才柯青萍的推测简单说了一遍。

徐震不动声色,“那你的意思呢?”

“我觉得,凶手可能会对媒体人下手,张若熙可能就是目标!”

“那个教授是在钻牛角尖,你钻得比她还深。”

“可是万一呢?”

“你太累了,回去睡吧。”

“不,我要去找她。”

“就算找她,也不是因为尚同。”

陈禹愣了一下,“什么?”

“你不是培养她当诱饵吗?”

陈禹心中一凛。的确,张若熙作为唯一的消息源,曝光了前两起案件里的墨子训条,而左富民案发至今,张若熙仍无动静。一念至此,他心中掠过一阵恐慌,“没错……”

“你要真想去的话,我陪你吧。”

陈禹心里一暖,“谢了。”

两人在张若熙的小区碰了面,一起走向她的住处。

陈禹一副担心的样子,“要不要通知队里,多叫一些人来?”

徐震摇头,“诱饵本来就是咱们两个人的事,何必牵扯其他人?”

“可是就咱们俩……”

“何况以凶手的身手,多几个人也没有意义。你是不相信我吗?”

陈禹不说话了,他想起了左富民的死。多几个人,的确没有意义。

张若熙开了房门,乍见陈禹,脸上顿现惊喜之色,不过这神色一闪而过,她看见了陈禹身旁的徐震。

陈禹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我们奉命来保护你。”

张若熙故作轻松,“这么说,我这诱饵当得还挺成功?”

对面的房门忽然开了,阿变坐着轮椅出来,手里紧握着拐杖,“怎么了?”

“没事没事,他们是警察,问我点事。”

“要我陪你吗?”

“不用,你快回去睡吧。”张若熙把门打开,“进来吧。”

陈禹走入房间。徐震回头看了阿变几眼,跟了进去。

2

徐震观察着房内格局,“你只管关门睡觉,别的什么都不用管。还有,”他掏出手枪递给张若熙,“拿着这个。”

张若熙紧张起来。徐震笑笑,“有备无患,会用吗?”

张若熙点点头,接过枪,走到陈禹面前,一脸关切之色,“左富民的事,我很遗憾。”

“和你没关系,快去睡吧。”

张若熙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不再说话,走进了卧室。

陈禹走到客厅大门口,摩挲着门锁,“这锁,应该不那么容易打开吧?”

徐震观察着他,“你很紧张。”

陈禹轻叹一声,“你呢?”

“我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和你一样紧张。一开始我恨自己没出息,后来渐渐明白了,紧张是个好东西。”

“为什么?”

“因为紧张,你才会更敏感。”

“但过分敏感不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会加剧消耗。”

“没错,所以这个时候要做的不是对抗紧张,而是保持适度紧张。”

陈禹顺着徐震的思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放松了不少,明白他是在引导自己转移注意力,由衷地点点头。

徐震一笑,知道他明白了,把话题引回门锁,“如果他真是墨家弟子,开这个锁两秒钟都用不了。”

陈禹让自己跟着他的思路,“不可能,你也是电影看多了吧?”

“别忘了,墨家从一开始就是工匠的组织。”

“这我知道,墨子是个科学家,可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别小看小孔成像什么的,在当时那可是世界级的科技。墨家虽然后来式微,但历朝历代的知识储备一直在增加和传承,所以历代最优秀的科技精英也很容易被墨家的这一点所吸引,而加入墨者行列。如此代代相传,知识结构也不断更新,如今墨家的科技水平,我觉得怎么夸大都不为过。”

陈禹摇头,“可是两秒钟开一个锁,怎么可能?”

“你听说过赵典吗?”

陈禹想了起来,这个名字他在入职前的短期培训班上听到过,是位开锁的大行家,人称“锁神”,人已经在十几年前的一次反恐行动中死了。培训班之所以把锁神搬出来,就是为了告诉这些菜鸟警察,现在窃贼已经进化到了什么程度。可惜那位授课的老师口才不好,当场被陈禹等一干学员质疑围攻,而草草收了课。此刻赵典的名字从徐震嘴里说出,陈禹一凛,“‘锁神’?真有这个人?”

徐震点头,“他就是墨家弟子。”

“那,他开锁的那些传说……”

“都是真的,他开这种月牙锁连一秒钟都不用。”

陈禹惊得合不拢嘴,不自禁地看看门的方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有幸听一个人说过,这个人也是墨家传人。”

“是什么样的人?”

“我答应过他,不能说。”

“明白,墨家被打击惯了,行事难免小心谨慎。”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墨家最看重的还是自己那一套教义,至于这些在外人看来神乎其神的秘技,在他们看来反倒是末流,不愿意去张扬。”

陈禹忽然苦笑,“墨家要是这么厉害,咱们守在这儿不是也白搭?”

“未必。能开这把锁的墨者,武功未必高。武功高的,未必能开锁。”

“为什么?”

“墨子惊才绝艳,涉猎极多,墨家早期是科技、武功、文章、辩术共传的,但数世之后,知识积累远远超出了人力所能穷尽,再加上局势所迫,便分成了数支,每一支侧重于某一领域。所以,已经不会再有墨家前辈那样的通才了。”

“墨家的武功又能高到什么程度?”

“聂政和荆轲知道吗?”

“当然,”陈禹一惊,“他们是墨家?”

“是。”

“可他们武功一般哪,要真那么厉害,秦始皇哪还能活命?”

“没错,这也正是墨家巨子们心头的遗憾。当时战乱纷飞,墨家为止战培养刺客死士,着重训练的是人的精神意志和胆量,但武功并非墨家所长。此后各代巨子有意增强武功的修习,日积月累之下,一直到了西汉中期,终有所成。当时有位巨子叫胡非子,他依靠前人留下的武功秘术和自身的天分,终于修成一位不世出的武功大高手。胡非子的弟子中有位叫革离的,专习武功,无睱旁顾其他,终于也成为一代高手。胡非子晚年时突然悔悟,觉得门人沉迷武功,反而会干扰修行和传道,于是将尽得他武功真传的革离逐出墨家,只选择了一些强身健体和防身的武功传至后世。革离无端被逐,心里不服气,于是自创一派,也自称墨者,成了墨家的一个分支。他要向师父证明,高强的武功不仅不会妨碍传道,还会帮助传道。只可惜,他的学养见识毕竟比胡非子差远了,他死后没多久,这一支墨家,便演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秘密杀手组织。由于墨家组织形式严密,这一支墨家竟也能辗转流传下来。”

陈禹难以置信,“你是说这样的墨家杀手今天还存在?”

“而且武功更强。”

“这也是听那个墨家弟子说的?”

徐震默然一会儿,露出了疲倦的神情,看看表,“太晚了,你去休息一下吧。”

随着徐震的语声,一阵倦意真的袭来,陈禹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哈欠。他连日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此刻忽觉再也支持不住,却还是摇摇头,“我不睡。”

徐震把他推到书房,把一个小无线耳塞塞到他手里,“外面有动静我会通知你。”

陈禹坐在书桌前,环视着满屋子的张若熙的画,徐震伸手把灯关了。黑暗迅速催起陈禹的困意,强撑着眼皮,却终于支撑不住,沉沉地睡去了。

3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耳塞中忽然传来敲击声,陈禹惊醒。睁开眼,眼前漆黑一团,刚要说话,徐震压到极低的声音传来,“别出声,别出来。”

陈禹心中一激灵,一下子完全清醒了。他抽出腰里的枪,轻步来到门口,把门打开。他的眼睛此时稍微适应了黑暗,可以看见徐震的身影紧贴在客厅大门的边墙上。再仔细听,一阵极轻微的拨弄金属的声音传来,真的有人在开锁。

陈禹一颗心狂跳起来,握枪的手不自禁地有点发抖。徐震转头看过来,虽然看不清表情,但陈禹感觉得到他的笑容,心一下子不慌了。他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放松,就在这时,大门传来咔的一声轻响,接着,门徐徐从外推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

陈禹大气也不敢出,紧贴着门框,一点一点地抬起握枪的手。突然灯光大亮,陈禹眼睛一阵刺痛,本能地闭眼,再睁开眼时,徐震已经站在杀手身后两米远的地方。

从陈禹的角度可以看见杀手的脸,这是一个40来岁的中年男子,一身灰色中式轻装,面容阴鸷冷静,虽遭变故,脸上却没有一丝慌乱。

“动一动我就开枪!”徐震沉声喝道。

陈禹却看得到徐震手中空空,他的枪早已给了张若熙。霎时间,他忘记了徐震的嘱咐,一咬牙,推门蹿了出来,双手握枪,枪口指向杀手的胸口。

徐震瞪了陈禹一眼,似在责备,冲杀手低喝,“手抱头!”

那杀手缓缓举起手,脸上忽然绽出一抹阴笑,“徐震?”

突然间,徐震如遭雷震,神情大变。就在这一瞬间,杀手突然急退,他并不转身,却像早已看清身后的每一个方位,电光石火之间已经退到徐震身旁,长臂一探,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抢入徐震肘间,五指一张,扣向他手腕。徐震身经百战,乍遇巨变却不惊乱,喝一声“找死”,见招拆招。但此人动作实在太快,“死”字还未出口,就觉小腹一痛,接着手腕剧痛,紧跟着胸口一股猛力袭来,身子砰的一声飞了出去,撞在另一侧墙上,重重地跌在地板上,喉头一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这一切虽然都看在陈禹的眼中,但快到他的大脑无法解读,他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然后就静止了。徐震已经倒在地上,那杀手轻步走向徐震。

陈禹忘记了恐惧,上前一步,厉喝,“站住!”

杀手像是没听见,轻轻一晃,已经到了徐震身前。

陈禹知道他自恃武功,根本不把自己和自己手里的枪放在眼里,他深吸一口气,瞄准杀手头部,手指紧紧扣住扳机。

杀手盯着伏在地板上呕血喘息的徐震,声音阴森,“抱歉,我……”

突然间,徐震暴起,大喝“开枪!”

陈禹来不及想,应声开枪。这一下遽变横生,杀手身子一晃,肩膀中了一枪。陈禹正要射出第二枪,忽然眼前又一花,随着一声奇异的金属破空声,只见一个东西迅捷无伦地蹿来,他避无可避,颈部一痛,随着一股大力向旁跌倒,头接触到地板的一刹那他才看清楚,缠在自己颈间的东西是一条金属软鞭!他脑中惊呼,本能地去抓颈间的鞭,去抬手中的枪,可是,他突然间动不了了,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他想喊,喉咙却紧紧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身体一下子被锁住了,除了看和听,什么都做不了。突然间,他认出了鞭梢上的图案,那金属的纹理闪着冷光,正是“相”字纹。

陈禹从中鞭到倒下只是一眨眼的事,这一眨眼之间,徐震趁杀手略微分神,一个翻滚,扑到陈禹身旁,抓起他手边的枪,一枪射出,杀手胸口中弹,轻晃一下,一纵身掠到沙发后。

就在这时,卧室门突然开了,张若熙圆瞪双眼,双手握枪,一边环顾,一边大喊:“陈禹!你怎么了!”

陈禹急得在心里大骂笨蛋,却发不出声。徐震刚叫出一声“退”,只见一股灰烟急掠过去,他连开两枪,全都落空,杀手已经贴在张若熙身后,单手扼住她喉咙,另一手抢过枪,指住了徐震。

徐震刚才身受杀手一掌,伤势不轻。他勉力调息,缓缓站起来,两只持枪的手却稳稳的。那杀手中了两枪,伤势也不轻,不敢恋战,扼着张若熙一步步向门口退去。

陈禹奋力想出声,却连呻吟都发不出来,急得眼泪流了出来。

徐震艰难地一步步随着杀手往前挪,嘴角不断地渗出血,手里的枪却始终稳稳的。

杀手挟持着张若熙退出大门,伸手把门关上,松开张若熙,正要转身,忽然间,一阵很遥远很熟悉的声音传来。那声音至轻至柔至缓,是人世间没有的声音,但他知道那是死神在吟唱。他在死者的弥留时刻多次听到过,他知道自己也终将迎来属于自己的吟唱,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刻会在此时出现。

随着这吟唱,一支锋锐的枪尖从他喉头处冒了出来。速度太快,尖细的枪尖上没有一丝血,光亮得能映照出他身旁张若熙惊恐的脸。他没有丝毫犹豫,握住枪尖一拗,竟把枪尖拗断,闷喝一声,转身投了出去。

阿变的防盗门是双层铸铁夹着混凝土所制,竟被这枪尖完全击穿。

门内传出一声痛苦的惊呼。

杀手咚的一声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了。鲜血如注,立刻染红了楼道。

张若熙愣了几秒钟,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扑到阿变门前,透过防盗门上开着的小窗往里看,只见阿变软软地瘫在轮椅上,胸前扎着那杆细细的枪,鲜血已经染红了衣裳。她哭着用力拍门,“阿变!阿变你怎么了!”

门里传来阿变虚弱的声音,“我不想死……”

“开门!开门!”

阿变挣扎着用力转动轮椅,来到门前,吃力地把门打开。张若熙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一边用手去捂枪口,一边手忙脚乱地拿出电话呼救。

徐震缓缓挪了过来,看着杀手的尸身、防盗门上的洞和阿变胸前的标枪,脸上写满了震惊。

阿变看着浑身颤抖的张若熙,露出一丝微笑,“我没事,抱抱我我就好了。”

张若熙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轻轻搂住他,“你不会有事的。”

“我好困,我好想就这样睡……”

徐震挪过来,“孩子,现在不能睡,睡了就醒不了了。”

阿变的眼皮一点点地合上。

徐震察看他的伤势,伤在右胸接近肩膀处,枪尖射入,被肩胛骨挡住,未能透体而过。枪尖破门之后仍有如此威力,让人看之生畏。好在伤处没有重要脏器,应该只是失血过多。徐震小心地撕开他伤处的衣服,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包,握住枪尖轻轻一拔,迅速用药膏和纱布堵住伤口,用止血绷带牢牢地打了固定。他虽在重伤之下,手法仍然迅捷无伦,很快止住了血。他喘息一会儿,“好了,没事了。”

阿变身体柔弱,失血又多,再也支持不住,昏睡过去。张若熙松开他,起身奔出,去看望陈禹。

徐震把阿变身上的血衣完全撕开扔掉,脱下自己的衣服要为他盖上,忽然间心神激荡,一口血喷出来,一头栽倒,也昏了过去。

张若熙奔到陈禹身旁,单膝跪着,握起他的一只手,但觉他手臂软塌塌的,柔弱无骨。张若熙凑近他,轻声呼唤,“你什么感觉?你能听见吗?”

陈禹看见张若熙,心头一松,忽然一个念头闪出:我怎么还活着?

张若熙坐下来,轻轻搂住他。他身体柔软得像个婴儿。张若熙的目光中充满了怜爱,“没事了,你师父没事。坏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陈禹眼前的她变得模糊起来,身影急速地后退,说出来的话也随着她一起后退。他努力想看清她听见她,进入眼睛耳朵的东西却越来越模糊,直至黑暗完全笼罩。

4

陈禹睡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觉。张若熙后来告诉他,这一觉是两天两夜。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张医院的病床上。病房很大很舒适,是他在电影里才见过的那种高级病房。他旁边还有一张病床,床上一人正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书。那人面容沧桑,神态安详,正是徐震。

阳光和煦,为病房里的一切撒上一层温暖的色调。陈禹静静地躺着,想让心头这舒适安全温暖的感觉停留得久一点。可徐震已经察觉出他的呼吸声变了,转头看过来,“醒了?”

从徐震口中,陈禹得知了这两天发生的事:在公安部编号为L7—4898号、又称“墨杀”案的海门市系列连环杀人案已经告破,凶手已被现场击毙。在现场发现的凶器经技术科查证,正是前三起案件中均使用过的同一凶器。现场还发现了一页书纸,经技术科比对,纸张质地和前两起案件中出现的书页完全一样。证据充分,足以定论结案。

“纸上画的是什么话?”陈禹问。

“若见恶贼国不以告者,亦犹恶贼国者也,上得且罚之。这是《墨子·尚同》里的一句话,见到仇恨危害国家者不报告,也和仇恨危害国家者一样,上天得知将会施予惩罚。”徐震叹气,“所以那位柯教授的猜测是对的,凶手找的就是媒体人。”

“凶手是什么人?”

“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黎戈,其实是个老熟人。”

“熟人?”

“曾经和你一样,是我的搭档。”

陈禹吃了一惊,“是警察?”

“是我的第一个搭档,名叫孙凡,离开公安已经快二十年了,当年突然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后来山东警方在一个爆炸现场找到一具无名尸体,身上有几处特征和他符合,就以死亡结了案。”

陈禹恍然,他一直奇怪为什么当时杀手会叫出徐震的名字,原来如此。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也中了鞭,为什么还活着?”

“鞭梢有很多细小的针刺,刺入人的皮肤之后,藏在鞭梢里的装置会自动释放事先注入的药水。技术科检测了,他们三个的死是因为药水有剧毒,而你这次的药水只是起麻痹作用的。也就是说,凶手这次没打算杀张若熙,是觉得她罪不该死呢,还是想劫持她做别的事,谁知道呢。”

陈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局里怎么处分咱们?不是……处分我?”

“为什么要处分你?”

“是我把她拉进这趟浑水的,万一她……”

“她还活着,凶手已经死了,这就是一切。结果就是一切。”徐震笑笑,“放心吧,局里不会处分你,还会表彰你。”

“表彰?”

“好像表彰决议已经下来了,下午发布会和表彰会一块儿开。”

陈禹苦笑,默然半晌,“凶手是你杀的?”

“不,是那孩子。”

陈禹一愣,“孩子?”

徐震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保温壶,吃力地下床,“走吧,去看看他。”

5

徐震自幼习武健身,长大后曾受一位高手真传,一身武功本已罕逢敌手,但遇到孙凡这样的杀手,仍是不堪一击。好在他毕竟训练有素,在千钧一发之际,利用身法卸去了部分掌力,又以内劲护住了内脏,所以孙凡那一记重掌,换作常人早就毙命,但他只是躺了两天,已经能下地慢慢行走了。

阿变由于手刃连环杀手,得到了海门公安局最高的礼遇。他被安排在距离徐陈二人不远的高级病房,独自一人一间。公安局除了聘请护工照料,还安排警员经常来探视。阿变的伤势只是骨肉外伤,除了创口较大需防感染,其他问题不大,在医院养了三天,闷得受不了,吵着要出院。

他正逼着张若熙去给他办出院手续,徐震和陈禹推门走了进来。张若熙一见陈禹,脸上立刻绽出笑容,“醒了?”

陈禹有心说句玩笑话,但不知道为何,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是礼节性地微笑一下,“啊,是啊,谢谢你那天救我。”

“我可没救你,是你自己命大!坐吧。”

徐震已经把汤壶放在床头柜上,一勺勺地舀出来,“这土龙汤是我们局长夫人亲自熬的,你身子弱,吃这个最好。”

阿变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张若熙,看也不看徐震和他手里的那汤,“拿走。”

徐震不以为意,舀出一小碗汤,端到阿变面前,柔声说:“就尝一口,你觉得不好吃我就端走。”

“那么多废话干吗!”

陈禹听得心头火起,“你怎么说话的!”

“关你什么事!”

陈禹气得上前一步,“你再说一句试试?”

张若熙忙去拉陈禹。徐震也朝他一瞪眼,“少说两句,他是孩子!”

陈禹忍住气不说话了。徐震把汤碗放在柜上,“汤放这儿了,想喝就喝两口,不想喝就算了。”

“谁稀罕!”阿变伸手抓起汤碗扔了出去,咣当一声,摔得房间里汁水淋漓。

陈禹怒极,挥拳打了过去,“熊孩子还反了你!”

徐震伸手抓住他,动作牵动伤处,痛得一皱眉。陈禹忙扶住他,“你就让我教训教训这小子!”

徐震摇摇头,缓缓走到那汤碗边,弯腰要去捡。陈禹、张若熙同时大惊,忙抢上前把碗捡起来。

徐震直起身,一言不发地缓缓走出。陈禹愣了一下,走到床头拿起汤壶,跟了出去。“我有件事想不明白,”他跟上徐震,“这孩子细胳膊细腿的,孙凡是什么样的杀手,怎么会被他刺中?”

“他是从门上的小窗向外刺的,孙凡当时背对大门,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在门后偷袭,距离又实在太近,这才着了道。”徐震说着,忽然显得有些烦躁,一伸手,拨开陈禹的搀扶,“别跟着我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你行吗?”

“我不是好好的吗?对了,别忘了下午的会。你好好休息吧,到时候有人来接。”

徐震缓缓消失在走廊尽头。陈禹忽然觉得那背影无比萧瑟,心中不禁一酸。

6

陈禹不想回病房躺着,慢慢往前走。他也没有明确的去处,边走边想着心事,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医院大门口。他停下脚步向街边打量一下,忽然一怔,只见徐震正缓缓地走向一辆车。那车他极为眼熟,正是徐震的老普桑。

陈禹正要奔过去,忽然心中一动,停住脚步。一个人下了车,正是那饭馆的老罗,徐震和他说了句什么,上了车,疾驶而出。

陈禹心中好奇,徐震重伤未愈,到底有什么地方是他此时非去不可的。他略一思索,上了一部停在门口的出租车,交代司机跟住徐震的车。出租车努力紧跟着,徐震虽然有伤,但车开得仍是极溜,拐了几个弯,出租车已经跟丢了。

陈禹无奈,想了想,吩咐司机掉头往回走。快到医院的时候,他看到了正在路边走的老罗,让车停下,招呼老罗上车。

老罗认出陈禹,愣了一下,“你不是在住院吗?”

“饿了,想去你那儿吃点东西。”

“那走吧。”老罗上了车。

“我师父去哪儿了?”陈禹没等他坐稳就问。

老罗一怔,“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他现在连走路都困难,这么急着要去哪儿,你不知道?”

“他是警察,要干什么当然不会告诉我。”老罗忽然一笑,“你可不简单啊,从没听说老徐还有搭档!”

“你觉得他会去哪儿?”陈禹拉回话题。

“不知道。”

“有什么地方是他经常去的?”

老罗见他急切认真的样子,想了想,“我只知道,他常去气象台的山上。”

陈禹心中一凛,想起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后,徐震正是去了那里,当时还说站得高看得远什么的。“去干什么?”

“谁知道,问他他也不说。”

“他一直这样?”

“嗯,从我认识他就这样。”

“你们认识多久了?”

“十来年了。”

陈禹想了想,“他常去你的饭馆吃饭?”

“那是他的饭馆。”

“他的?”

老罗点点头,“我替他打理而已。”

“那十五岁以下免费……”

“是他的主意。他当初开这饭馆,就是打算做善事的。客人自己盛饭盛菜,饭钱想给多少给多少,没钱的不给也行。唉,想得很好,可这世上爱占小便宜的人还是多数。很多人也不穷,但一日三餐都跑来吃,也从不付钱!加上徐震不肯降低成本,坚持用最好的粮食和油,结果很快就赔得一塌糊涂。”

司机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唏嘘,“能不赔吗!”

老罗叹气,“是啊,后来我们琢磨了很久,才想到用年龄限制的办法。事实证明是对的,爱贪小便宜的其实都是大人。我们规定,只有那些没有大人陪伴的孩子才能享受免费,这样一来,来店里吃饭的,基本上都是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穷苦孩子。”

陈禹脱口而出,“你给我个卡号,我汇点钱过来。”

“你可别害我,老徐会骂死我的!”老罗慨叹,“其实也有好多和你一样热心的人,知道以后要捐款捐物,都被他拒绝了。还有记者来采访,他也一概拒绝。”

“为什么?”

“一开始我也劝他接受。他说,这只是他个人的一个小心愿,不想做大,做大以后会有无数意想不到的事,一定会分散他的精力。我想想也是,就不再劝他了。”

“可维持一个店也要很多钱啊!”

老罗微笑道:“他说他现在工资太高了,一个人根本花不出去,让孩子们帮着花,他心里快活!”

陈禹默然片刻,“那,他给你开多少工资?”

“我要什么工资?我当年出狱的时候什么工作都找不到,要不是他给了我这个活儿,我可能早就二进宫了。现在有吃有住有事做,每天有这么多孩子热热闹闹地围着我,这已经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陈禹看着老罗脸上那发自心底的阳光笑容,一时有些出神。正在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来,一看号码,竟是张若熙打来的。

“你没在病房啊,去哪儿了?”

“哦,随便走走。”

“我刚听说左富民正在出殡,你要去吗?”

陈禹大吃一惊,再也顾不得别的事,大叫一声:“停车!”

7

陈禹赶到天马山公墓的时候,告别仪式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还好,左富民生前交际极广,众人分批分拨地来到墓前告别,依次送上鲜花。张若熙远远地等候着,一见陈禹,刚要迎上前,陈禹却像没看见她,大步奔向墓碑。

左富民父母早亡,只有一兄一妹,左小悦是她唯一的至亲。只见她直挺挺地站在亲属队列的第一位,一身黑衣,面无表情,机械地和每一个来送行的人握手,对那些劝慰的话语无动于衷。阿古直挺地坐在她身旁,表情同样地肃穆。

陈禹不理会排得长长的队伍,径直冲到左富民墓前。只见碑上刻着“慈父左富民”,上方是一张生前照片。照片上左富民笑容宛然,这大概是五六年前拍的照片,陈禹甚至记得拍照当时自己和他说笑的内容,谁知此际竟天人永隔。他泪飞如注,大叫一声“爸”,扑地跪倒,手撑着墓碑,无声地恸哭起来。队伍不再移动,所有人都驻足看着他。阿古抢上前,用力蹭着陈禹的身体,不停地哀号。陈禹搂住它,想说什么,却抽泣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看向左小悦的方向,只见左小悦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目光空洞,神情惨然。陈禹用力抑制住抽泣,起身走向左小悦。阿古紧紧跟着,尾巴激动得快速摇晃。两位主人的相逢,是它最悲伤的日子里最大的安慰。

陈禹来到左小悦面前,还未开口,眼泪又迷离了双眼。左小悦一直冰冷如蜡的脸上,终于也流下两行泪。陈禹张开双臂,左小悦猛地扑入他怀中,哭出声来。

陈禹轻轻拍着她,“没事的,有我,我一定会报仇,一切都会好起来……”

左小悦抬起头,刚要说什么,突然看见了排在队伍中的张若熙,脸色一变,推开陈禹,大步走到张若熙面前,瞪着她,“你走。”

张若熙眼泪涌了出来,“我只是想送送他。”

“他不想见你。”

“我真的很遗憾,我很抱歉……”

“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我只想弥补我的遗憾……”

左小悦抓住张若熙的手臂,“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用力一拉一甩,把张若熙拉出队伍。张若熙猝不及防,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一只手在身下托住了她,正是陈禹。

左小悦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他们。

张若熙站定,轻轻一点头,“谢谢。”

“对不起,你还是走吧。”陈禹低声说。

张若熙看了左小悦一眼,轻叹一声,转身走出。

陈禹刚要说什么,左小悦却瞪着他,“你也走。”

“什么?”

“你已经送过他了。这儿的一切都和你没关系了。”

“小悦……”

“你听懂了吗?左家的一切都和你没关系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气氛紧张得没有人敢大声喘息。阿古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惶急得尾巴不知该往哪儿放。

左小悦一伸手,“车钥匙。”

陈禹咬咬牙,掏出保时捷车钥匙,“小悦,案子已经破了……”

左小悦冷笑一声,忽然凑到陈禹耳边,沉声低语,“别骗自己了。”

陈禹不明所以,惊诧地看着她。

“黎戈是我请来的,当天才到海门。你可以去查一下曼谷过来的航班。”

陈禹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请的?”

“只要有钱,什么样的人你都能请到。放心,我不是要他来杀人的,我是要他绑架张若熙。”

陈禹极力稳住心神,“你说什么?”

“我不傻,谁控制了张若熙,谁就能把杀手引出来。我自己也可以,不用你们这些没用的警察!”

陈禹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把案子推在死人头上!”左小悦低喝一声,一把抓过他手里的车钥匙。

陈禹抓住她,“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会拿我爸的死跟你开玩笑吗!”左小悦甩开他,大步走开。

陈禹追了两步,“小悦!你……以后怎么办?”

左小悦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墓碑,“他在的时候,我可以做梦,想梦什么就梦什么。现在梦醒了……”她面色惨然,再也说不下去,忽然轻叹一声,“抱抱我吧。”

陈禹大步上前,紧紧搂住她。

阿古平静下来,安安静静地伏在两人脚边。

过了好一会儿,左小悦轻轻推开陈禹,“再见吧陈禹,我们都该醒了。”她说完,大步走回原位,继续和送葬者握手,再也不往陈禹的方向看一眼。

陈禹呆呆地看着她。

阿古可怜巴巴地朝着左小悦轻吠一声,又转身向陈禹,用力摇着尾巴,希望他能拿出一个解决方案。陈禹轻叹一声,蹲下身搂着它,贴着它的耳朵轻语,“你要懂事,要好好保护她,不让坏人欺负她,知道吗?”

阿古瞪着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知听懂了没有。

陈禹最后拍拍它,起身走出。阿古紧跟几步,忽听左小悦喊了一声“阿古!”它停下脚步,看着左小悦,又看向陈禹的背影,呜咽起来。

陈禹不敢回头,加速走出。天马山公墓建在山顶,没有一辆出租车,距离公交车站还有好长一段路,他沿着山路缓缓走下山,脑中翻腾着左小悦刚才的话。他给胡春强打了个电话,要他去核实黎戈的航班信息,很快,结果出来了,他的确是案发当天从曼谷飞过来的。左小悦说得没错。

他犹豫一会儿,一咬牙,拨打徐震的电话。

“你在哪儿呢?”徐震的声音流露出关切。

“我们错了。”陈禹开门见山。

“什么?”

“孙凡不是凶手,他是左小悦请来的。”

“左小悦?”

“案子还没结,真正的杀手还在盯着我们!”

电话里顿了一下,“除了我还有谁知道?”

“还没对别人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看着左小悦因为这个……”

“先别对任何人说,让我想一想。我等会儿打给你。”

陈禹还要说话,电话却挂断了。

就在这时,一辆白色高尔夫小轿车从后面驶来,无声地在他身旁停下,车窗摇下,露出张若熙的脸。

张若熙一招手,“上车!”

陈禹摇摇头,“我想走走。”

“这种地方你要走到什么时候?上来吧,你不是还要去发布会吗?来不及了!”

陈禹想了想,伸手打开车门,跨了进去,“去气象台。”

“气象台?那发布会怎么办?”

陈禹苦笑一下,“不会有发布会了。”

“什么意思!”

“开车吧。”陈禹不回答,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8

二人来到山顶气象台的时候,已近黄昏。金色的夕阳中,陈禹站在那个巨大的天文气象组织的徽章图案上,脑中回放着当初徐震站在这里时的情形,一边仔细察看着。

张若熙在一旁看着,满腹疑惑,却不敢发问。

忽然,陈禹的目光停在脚下黑色区域的一片地砖上,这个图案以白灰色调为主,黑色区域本就抢眼,此刻更加明显可以看出,这几块黑砖的边沿略宽,似乎有松动的迹象。陈禹掏出警用匕首,轻轻一撬,把砖拿起,下面却空无一物。

张若熙终于忍不住,“这是什么?”

陈禹皱眉想了想,一伸手,“你的手机。”

张若熙不明所以,递出手机。陈禹用她的手机拍了一张徽章图案的照片,“传给柯教授看看,这个图案是否和墨子有关。”

张若熙不再问,按照他的指示做了。手机忽然响起来,是电视台打来的,她听了两句,露出吃惊的神情,“我?为什么是我?”她看了陈禹一眼,“好吧,我尽快。”挂断电话,她摇摇头,“奇怪!”

“怎么了?”

“台里通知我回去上班了。”

“那不是好事吗?”

“你们的结案发布会时间改了,指定放在《海门观察》直播,还指定要我来主持。搞不懂。”

陈禹也大出意外,“搞什么!”刚要打电话问徐震,手机响起,正是徐震打来的。

“发布会改到8点了,一定要准时参加。”

“案子还没破,开什么发布会?!”

“这就是为了破案。”

“什么意思?”

“来吧,见面再说。”

“等等!”陈禹叫起来,“让张若熙来主持,这是谁的意思?”

“你们在一起?”

“是你指定的?”

“来吧,你想知道的,今天都会有答案。”

电话不由分说地挂断了。陈禹愣了一会儿,把手中黑砖放回原处,又瞪着脚下站了半天,终于挪开脚步,“走吧。”

张若熙驾车直奔公安局,途中,柯青萍回了电话,“我确定,这个图案和墨子以及墨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9

二人在路上匆匆吃了点东西,赶回公安局时已经接近8点的直播时间,一下车就直奔会场。徐震已经端坐在主席台上,看见陈禹,招手让他过去。陈禹大步走到他身边,还未开口,闪光灯已经笼罩了他。徐震微微一笑,“坐,先别问,等下你就知道了。”

由于网络的传播,海门连环杀人案已成为全国性的焦点大案,结案新闻发布会的消息一出,短短三个小时内,竟引来了全国各地超过两百位记者。而海门电视台的新闻发布会直播权竟然被一家卫星电视台以一百万元的价格买下,创下了海门电视台的历史。此刻,公安局会议大厅被记者的长枪短炮挤得满满的,各路重型武器对准了台上的两位焦点人物:在案件破获中立下首功的徐震和陈禹。

陈禹心里像火一样烧灼,徐震却一脸从容平静。他今天是场内唯一没有穿警服的警察,穿一件褪色发白的牛仔外套,头上还戴了一顶蓝色棒球帽,脸上的花白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看上去至少年轻了十岁。再看主席台上的杨志得和刘炯,脸都绷得紧紧的。

陈禹如坐针毡,好容易熬到发布会开始。《海门观察》当家记者张若熙面对直播摄像机做着开场白。“世人瞩目的海门市连环杀人案已经破获四天了,我们现在是在海门市公安局会议厅,为您现场直播案情新闻发布会暨表彰会……”

由于和案情密不可分的关系,《海门观察》栏目和张若熙本人也成了记者们争相报道的焦点。此刻,场内所有的镜头都对着张若熙,不停地闪在她脸上的光比她在演播室做节目时还要耀眼。她略显紧张,但神态从容。“……本案不仅是一起罕见的、手段残忍的犯罪活动,同时具有强烈的煽动性,在社会精神层面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今天,就让我们一起回顾案件的全过程,为您带来办案人员的亲身说法。”

由于有电视台直播,发布会开得紧凑简短。刘炯简单叙述了破获案件的经过,对经过事先筛选的几个问题进行了回答,随后,杨志得向以刘炯为首的专案组颁发集体一等功奖励,向徐震和陈禹颁发个人一等功奖励。

陈禹嘟囔一声,“我才不领。”

徐震看着他,目光和声音一样充满力量,“相信我。”

徐震起身领奖。陈禹一咬牙,硬着头皮起身,从杨志得手中接过奖章,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有个护体神罩,把所有射过来的光束都加倍反射回去。徐震却始终面带微笑,还非常配合地摆了几个Pose。

最后,徐震代表专案组人员发言。由于前面的环节披露出的信息并不足以解渴,饥渴的记者都眼巴巴地瞪着他,祈求从他的口中得到些猛料。有些记者听过这位传奇人物的大名,更是凶狠地按着快门,徐震头上的闪光比刚才的张若熙还要强烈。

徐震神色平静,声音淡定。“这个案子,是经我的手结的第五百零五件案子,很巧,我今年五十五岁,所以我决定,把这个案子作为我警察生涯的一个句号。”

陈禹脑中一声巨响,震得他半天回不过神来。

徐震一开口就抛出一个猛料,尽管和今天的主题偏离,但仍引来记者席中的一阵骚动。张若熙和刘炯等人乍听此言,也都惊得合不拢嘴。现场唯一没有感到吃惊的是杨志得,徐震在发布会前单独找到他,向他提出提前退休的要求。徐震态度非常坚决,而海门公安局向来有男性警察五十岁退居二线的不成文规定,杨志得虽万分不舍,也只能同意。

“案件的经过,刚才刘队长已经说得很详细了,我在这里想说一点个人的感想。”徐震认真地看着他正前方的直播摄像机镜头,侃侃而谈,“在这个案子里,凶手利用四起有预谋的杀人案——包括一起未遂的——向世人宣扬一位先秦哲学家墨子在两千年前提出的主张,所谓非攻、节用、尚贤、尚同,等等,我不想评价这些主张本身。作为一个警察,我只想说,这种以个人杀戮取代法律审判的行为大错特错!凶手自以为他代表墨子所说的上天,但其实他根本不懂墨子,墨子理想中的上天是一种崇高的道德标准,是他希望世人努力去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而不是暴力的借口,不是法制的对立面!这个愚蠢的凶手貌似宣扬墨子,实则亵渎了这位圣人!”

徐震声音激越,这一番话回荡在众人耳中,当真是振聋发聩,大厅内一时静悄悄的。徐震环顾台下,放缓了语速。“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必须承认,这个案子深深影响了我。我看着杜峰、许大可、左富民的尸体的时候,我心里在想,我呢?要是这个疯狂的凶手想要杀我,他能找到什么借口?”他停顿下来,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轻叹一声,“我有。”

台下一阵轻轻的骚动,像饥渴的狼群看到了猎物。陈禹心中一震,瞪大眼睛看着徐震。

徐震缓缓说下去,语调悲沉。“十五年前,我的妻子和儿子死了。他们本来有机会活下去,可是因为我的自私和虚荣,他们死了。这件事让我看清了自己,我自以为很爱我的妻子和儿子,但事实上,我更爱的是我自己。这,就是杀手可以杀我的理由,用墨子的话说,我没有做到爱人同己,没有做到……兼爱。”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似乎在极力平抑着内心的激动。现场所有人都体会得到他内心的颤抖,都是满脸紧张。

徐震努力平静地看着摄像机镜头。“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杀我,没有一个所谓上天有权杀人!……如果真的有一个上天来执行审判,那么,这个上天就在每个人的心里,能做出最终审判的人,只有每个人自己!”

大厅内一片肃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思索。

徐震的神情无比沉重,但仍坚强地盯着镜头,“所以,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做警察了,我必须先审判我自己。”他的目光变得空远,像在注视着冥冥虚空中的什么人。“今天就是审判的日子,来吧。”说完,用力站起,平静地走出会场。陈禹急忙紧跟出去。

记者们一阵骚乱,就要跟着往外冲。刘炯急中生智,抓起话筒,“各位记者,徐老师受了伤,不适合接受采访。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再问我!”

记者们回过头来,围住了刘炯。

10

陈禹大步追出,拦住徐震,瞪着他,“你这是干什么?拿自己当诱饵?这就是你的计划?”

徐震四下看看,还好是晚上,所有人都在身后的会议厅里,四周无人。他摇摇头,“我是有一个计划,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

“先别问,今天你会知道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现在!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你想让左小悦坐牢吗?”

陈禹怔住了。左小悦雇凶绑架,的确是不轻的罪名,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徐震盯着他,“相信我,我会做出一个最好的决定。回去吧,接受采访,不要让人有疑心。”说着,缓缓转身走出。

徐震的话让陈禹一时不知所措,他愣了好一会儿,转身返回会议厅。记者们仍围着刘炯发问,张若熙看见他,快步迎上来,“徐老师去哪儿了?”

陈禹神思涣散地摇摇头。

“对了,我想给你们俩做一期节目,聊聊这个案子,或者不聊案子,随便聊什么都行。”张若熙兴奋地说,但发觉陈禹毫不迎合,“你要是不想参加,徐老师一个人也行,你能不能帮我跟他说说……”

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突然在陈禹体内炸开,他打断她,“车借我一下!”

“什么?”

“车钥匙,快!”

张若熙不明所以,但还是掏出车钥匙递了过去,“什么事啊?”

“回头再告诉你!”陈禹一把接过钥匙,转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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