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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

日子就这般平平淡淡得过,影玉被派出执行任务,没人在一边监视着,肖尧觉得每日里与影月甜甜蜜蜜倒也浪荡逍遥,无拘无束。

只是这顺心在遇到那个男人之后,彻底终结。

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

适逢集市开市,中原商队前来,文化的碰撞中激起了无尽的火花。影月一贯是喜欢中原这些小玩意的,便硬拉了肖尧去围观。

皮影,木偶,茶叶,丝绸。影月在这些新奇的物件中忘情得穿梭,在木偶戏中串场,从茶叶摊前路过;看完了皮影戏,顺手便买来一身汉人的女子的裙装套在身上,又调皮得戴一顶雪白的及地幕离,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人群里。剩下肖尧一个人在吵吵嚷嚷的集市上,丢了行迹,失了方向。

影月快步急趋,只顾着注意身后肖尧有没有追上来,就这样撞上了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膛。

来人扶住他的肩膀,笑着用有些生硬的汉语问:“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这样不知礼节,是被我们西域的风俗浸染了吗?”

影月一愣,手指不自觉得抽紧,咬咬下唇,敛了脸上的笑意,低头什么话也没说便想绕过对方。

谁知那人脚下一动,再次拦在路前,弯刀唰唰两声割开幕离:“还真是不懂规矩呀,非要少爷我亲自教吗?”

白纱委落在地,影月褐色的卷发跳入视野,那人轻佻的声音终于走了样:“幽月?”

世有绝世双兵,名为幽月乱花。长两尺六寸,重五十二两。刃宽两寸,两边锋利,刚硬沉静,挥动起来杀气逼人。

世人皆知此双兵煞名,却鲜有人知,在辽旷的大漠上,回鹘族内曾横空出现一个惊世绝伦的少年,年轻的可汗爱之甚深,赐以幽月之名,取义“乱花渐欲迷人眼,幽月一轮入梦来”。然三年后,幽月凭空消失,如同他当初到来一般,了无痕迹。

幽月一轮入梦来。

回鹘可汗在那之后迷惘了很多年,这到底是真实还是一场梦境。

直到集市上这次偶然的撞见,幕离萎落亦揭开现实的面纱。他一把将影月揽入怀中,紧紧得勒入身体,力气大到似要将他揉碎:“幽月!我终于找到你了!”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影月袖中短刀出鞘,抵上他的腹部,“放开我。”

“不然会怎样呢?”脆弱的语气只是一闪,当戏谑重新爬上可汗那富有立体感的面颊时,他撞上刀刃,直没刀柄,鲜血从腰间涌出,覆盖影月白皙细长的手指,“幽月,你以为你还能伤我到何等地步?”

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冲上来自己撞刀,影月一愣,便被可汗洒了迷香,打横抱在怀里,领着随从大步离开集市。

意识迷迷糊糊间,似是看到人头攒动间肖尧那一头乱发,偏偏耳边是可汗冰冷的话语:“幽月,你是我的,别想再逃走。”

影月是在一缕冷香中醒来的。

入目的第一眼是一张四角挂着帷幔的大床。丝绸在西域本是稀罕物件,怎奈这床的主人硬是视之如粗布,随手堆叠,混合着珍珠串成的珠帘,在微风里轻轻的飘着。

“醒了?”小可汗正躺在影月身边,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里拈一片孔雀尾羽,在他的脸上不远不近得画着圈圈,“我点了你最爱的熏香,你可喜欢?”

影月金色的眼睛透着冷光:“苏义卿,这熏香我从来没喜欢过。”

苏义卿的气息些微一乱,复又恢复轻佻的面容:“那人呢?没喜欢过熏香,可喜欢过人?”

影月翻个白眼,掀起盖在身上鲜红的大氅,准备离开,这才惊觉自己身上一丝不挂。脸上不自觉得泛起红晕,他以最快的速度钻回满床的绸缎中,怒火冲天:“苏义卿你究竟想干嘛?”

“东西丢了再拿回来,自然要好好洗洗。”苏义卿笑笑,站起身,伸出双手,连着那猩红的大氅一起抱起,大步就向屋外走。

影月急火攻心,欲运功却只觉四肢疲软,经脉阻塞,真气幽于心中,无处可去。

似是看懂了他的心思,苏义卿勾起唇角脚下不停:“我给你吃了抑制内功的药丸。幽月,你现在还是乖乖听我的话比较好。”

影月咬牙,金色的瞳眸宛若琉璃,不带一丝温度:“没有武功我还能做什么?”

“你以前经常做的。”说话间,苏义卿倏得顿足,脸上浮现出些许邪魅的笑容,双手一松,影月就这般直直得坠落下去。

影月措手不及,大氅在空中滑落,露出他白若碧玉的身躯。紧接着,“扑通”一声,他跌入水中,惊呼尚未出口,温热的泉水便打着旋涌入,呛了个七荤八素。

苏义卿你这个混蛋!

影月正在内心腹诽,又是扑通一声,苏义卿纵身跃入水池,分开水波向他游来。黑色的头发在水中随着动作一飘一飘得荡着,宛如水草,却更像舞姬的一双柔夷。

“明明是回鹘人,怎生长了一头如此乌黑柔顺的头发?”

记忆中谁曾经这般问过。

水中有着淡淡的香味,熟悉的温度包裹着影月,回忆汹涌而来,冲得他痛苦得蜷起四肢,皱紧眉头。

晕晕乎乎间,一双手伸过来,先是拉开他的四肢,接着抚上眉中,轻轻揉平那几缕褶皱,紧接着,滚烫的唇瓣贴上他冰凉的嘴,空气涌入。

“因为我娘是中原人,而且没有这一头黑发你又怎愿留在我身边?”

“我不愿意!”

感觉到对方将自己揽入了怀中,影月浑身一颤,忽然开始剧烈得挣扎。没有任何武功的帮扶,这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在苏义卿看来也不过是隔衣瘙痒,在暧昧的气氛中徒加上了些许调情的味道。

苏义卿抱着影月浮出水面,看着怀里狼狈的他,心满意足得笑着,游向浅水区。

卷曲的头发粘了水,一绺一绺得贴在额头上挡住了眼睛。影月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伸手拨开挡眼的头发,若一只警惕的猫:“苏义卿,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苏义卿转身,细瘦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幽月,以前的你对我可是百般讨好呢,如今怎么就像是敌人似的连句嘘寒问暖的话也没有呢?”

“人是会变的,苏义卿。”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变?”苏义卿漆黑的瞳眸里忽然冒气星星萤火,像是暗夜里的明星。

“你……”

影月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苏义卿欺身上前,含住他的唇,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固定住他的脑袋,另一只就这般不安分得一路向下游移,嘴里含混得说着:“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你言听计从吗?”

影月双瞳蓦得瞪大,身体被苏义卿如铁箍般束缚,动弹不得,只有一口咬上他的唇,鲜血涌入口腔,偏偏激起了对方的狼性。

“幽月,我给过你机会。现在这样,是你自找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有水珠从脸颊滑下,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影月第一次见到苏义卿,就是在水里。

十四岁的少年刚学成技艺,便接到卡卢比大人的任务:潜入回鹘,接触新可汗,为明教搜集情报。

在对新可汗的日常作息进行仔细研究后,这日,他终于下定决心,找到回鹘境内可汗常来沐浴的温泉,爬上温泉后斜插出的岩石,一直等到可汗带了贴身侍卫前来,宽衣解带,他才深吸一口气,拿出弯刀在腹部横切一刀背仰着倒下悬崖,直直得冲着湖面摔去。

腹部鲜血涌出,带出一连串血珠,若玛瑙一般,环绕着影月,摔入池中。

溅了一身素衣的苏义卿一脸血和水。

一般的正常人遇到这场景一定都吓傻了。侍卫听到身后异动,迅速转身,看到可汗满身鲜血,条件反射般拔出腰间佩刀,高喊着“有刺客,保护可汗!”下饺子般挨个跳下水。

偏偏苏义卿呆呆得看着飘在水中因为失血而唇色发白的影月,全然不顾水中慢慢扩散的血色,伸出手轻轻碰碰他的脸,说:“你好美……你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吗?”

影月听到这话险些吐血,他张张嘴,气息微弱得说:“我只知道如果你现在不救我,我就会真的变成仙女了……”

苏义卿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抱起影月,向岸边游去。

影月被苏义卿抱在怀里,闭着双眼,心里轻笑:这回鹘可汗怎么就像个孩子?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小可汗苏义卿几乎寸步不离得守在影月床边,待影月高烧褪去,重新睁开那双金色的瞳眸时,他开心得叫出来:“仙女你终于醒了!”

影月无奈得叹气:“我不是仙女。”

“在我小时候,我娘说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仙女穿着嫁衣从天而降来到我身边。”苏义卿眨巴着眼睛。

影月脑后垂下一滴冷汗,确定苏义卿不是被他的特殊出场方式吓傻,而是本来脑子就有问题。

“影月这个名字不好听。”小可汗兀自念叨着,“不如……就叫幽月吧!我救了你一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幽月!”

影月愣一下,唇角勾起,形成一个美好的微笑:“好。”

大脑在角落不断得挖掘尘封已久的回忆,身体却在本能得拼命抵抗这回忆所带来的伤痛。影月夹在二者之间,痛不欲生。终于,从牙缝间轻轻得挤出了两个小兽呜咽一般的词:“肖尧……”

苏义卿一僵,抬起头,看到影月一双笼了雾的金色猫眼。

这眼神与记忆中大相径庭。

他的幽月本应是天上不染纤尘的仙女,金色的双眼若琉璃,带着西域人特有的孤高,透着些新月时分遍洒大地的寂寥,藏不下任何人,也永远不会装入任何人。

看着他时,偶尔会溢出些许软绵绵的温柔,却依旧冷冷清清,像是骄傲的波斯猫,我本为王终不愿为世俗妥协退让。

然而此时,他却收了利爪,敛了心性,甘愿为了一个身无分文的肖尧坠落凡尘。明月终究带了影,这影不是他,是肖尧。

一股难以言喻的嫉妒之情涌上心头,苏义卿咬牙,双眼冒着火:“你就这么喜欢他?那不如让我看看他有多喜欢你!”语毕,劈开影月的双腿便向内顶去。

影月的身体因为疼痛剧烈得颤动一下,困倦的四肢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如布娃娃一般任由苏义卿蹂躏。

眼前忽然浮现出肖尧那张经历了时间沉淀充斥着男性气概的脸,耳边响起他那句带着些许促狭笑意的话:“影月,只一天不见,你想我至此吗?”

清澈的双眼染了尘埃。

肖尧,只一刻不见,我也想你入骨。

只是现在,你在哪里?

在从肉体到心灵的疼痛里,影月无助得阖上眼,晕死过去。

回过头来看肖尧。

集市里丢失了影月的身影,他心急如焚,然而从正午找到日落也不见人影。直到集市散去,才有一个小乞丐走过来,脏兮兮的小手拉一拉他的裤腿:“叔叔,我看见那个姐姐跟一个黑发黑眼的西域人走了!”

肖尧心头一喜,顾不上孩子口中差了辈分的问题,蹲下来,从身上摸出一块糖,笑眯眯得问小孩子:“那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集市那么吵哪里听得到。”小孩子三两下剥开糖纸塞入嘴中,带着口水声说,“不过那个大哥哥抱了大姐姐,大姐姐也没有挣扎,我觉得他们应该认识吧。”

肖尧的神色风云变幻,他抿抿嘴,拍拍孩子的脑袋,站起身提一口气便向明教方向飞去。

“影月不见了?!”影玉刚****,还未来得及更换衣裳,便听到了这个让她火冒三丈的消息。于是,她就这般穿着墨色的夜行衣,一路冲入影月的房间,干脆利落得甩了肖尧一个巴掌:“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知不知道影月的性命在西域值多少钱?”

肖尧咬牙:“我只知道影月的性命在我心里是无价的。”

“你少给我贫嘴!收起你那点花花肠子!若真无价,影月又怎么会在你眼皮底下消失?你定是借机搜集情报去了吧!”影玉没有多的动作,弯刀出鞘架上他的脖颈。

心知影玉正在气头上,肖尧也无心与她争辩,只是顶着锋利的刀刃问:“阿姐可知在与影月打过交道的人中可曾有一位黑发黑眼的男人?”

影玉眼神一变,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划过眼底:“为什么这么问?”

这点变化哪里逃得过肖尧的双眼。他沉声道:“因为影月就是被这个人带走的。”

“锵”得一声弯刀入鞘,影玉拎起肖尧的领口便向门外飞去:“是回鹘可汗苏义卿。”

飞出丈余,给困惑的肖尧补上一句:“幽月乱花,一剑动四方的苏义卿。”

相传四十多年前,七秀坊出了一位奇女子。绝世美貌自是不必多谈。不同于七秀坊内其他的姐姐妹妹,这女子性格刚烈,从不愿呆在内坊习舞刺绣,而是练得一手好剑法,年纪轻轻便游历天下,用佩剑幽月乱花唱出一曲末世悲歌。

她有一句常说的话:“贼子一日不诛,我这佩剑在哭。”

就是这样张扬的女子,偏偏在二十年前销声匿迹,带着那两把日夜悲鸣的剑,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她被回鹘可汗抢走,生下了苏义卿。”终于赶到途中的一处客栈,影玉肖尧二人稍作修整,影玉从包内拿出软布,细细得擦着刀身,“回鹘可汗也没有别的子嗣,在可汗死后,大臣们便将苏义卿接去当了新可汗。本来族内对这个黑发黑眼的混血儿有不少的争议,怎奈苏义卿尽得他娘的真传,幽月乱花斩断族内非议,这才坐稳了可汗的位置。”

“相比于他怎么当上可汗我更在意他怎么认识的影月。”酒早已喝完,肖尧用食指转着葫芦。

影玉抬头看他一眼:“影月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接近他。”

“然后?”

“然后二人就成了好朋友。只是……”影玉笑笑,轻吹一下刀身,弯刀发出一声轻吟。满意得笑着收刀,她终于抬头看向肖尧:“虽然不知道影月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苏义卿绝对是你势均力敌的情敌。”

从头到脚打量一下肖尧,接道:“从武功到情感,从手段到作风。所以,肖尧你打算怎么办?”她伸手去摸肖尧肩上歇息的雪鹰,却被对方不满的一口招呼过来。

“我的东西他抢不走。”肖尧沉着脸,“而他的东西,我便毁坏给他看。”

“是吗?”影玉忽然来了兴趣,“只要不伤到影月……”她贴近肖尧耳边,“我倒是很想看看呢~”

影月再次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遍布全身的酸痛感提醒着他昨夜一切都是现实。微微动一下指尖,感觉到药力已经散去,他慢慢坐起身,发现自己被裹在一堆锦衣华裘中,衣服重重叠叠,似是没有尽头,生生把他裹成了一个粽子,就是那以禁欲闻名的万花谷也不过如此吧。头有些沉,一晃便是一片环佩之音。影月抬起那挂满金银玛瑙珍珠玉石的手,摸上头顶才发现那一头卷发早已被分成无数绺,挨个串上了夜明珠。影月想,他现在看起来一定像一个顶满了浆果的刺猬。

见他起身,一直坐在暗处一言不发的苏义卿终于起身。还是那身白衣,衣角沾了些血,却分毫不影响他那孤高寂寞的气质。乌黑柔顺的长发滑下肩膀,映着那双墨一般黑的瞳眸,让他看起来像是木偶师手中最精美的玩偶。

他本来也是这么美的男子。

想必也曾是无数个回鹘少女心中的梦吧。

影月叹气:“苏义卿,放我走。”

苏义卿墨色的瞳眸闪了一下。

眼前的影月是他梦境里出现了无数次的模样:被他用昂贵的丝绸包裹全身,珍稀的珠宝点缀其间,日上三竿,方才从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床榻中慵懒得起身,金色的双眸还残存着未消的起床气,看向他时那双眸子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然而此时,这对红润的唇瓣吐出的却是“放我走”。

“凭什么?”苏义卿驻足,站在离床三尺处,冷冰冰得问。

“我骗你一次,你强我一次,我们扯平。所以现在,”影月从床边站起来,扯下头上的夜明珠,金色的双眼毫无波澜,“互不相欠。”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苏义卿放在身侧的拳头握紧。他才明白过来,眼前的影月并不是他回忆里经过惊心伪装的幽月,而是一个真真正正只看得到利益的杀人武器。

或许这才应该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念及此,他仰天大笑:“幽月,互不相欠只是建立在次数上的吧。就程度而言,我将你四肢剁下幽禁于深宫都不为过,你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扬得站在我面前让我放你走?”

“因为你爱我。”影月的语气也是波澜不惊,像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苏义卿,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爱的人不是你。”

心间的肉刺被猛得扯开,钻心的疼痛里,鲜血淋漓。苏义卿没有多余的话,右手一翻,一把光滑流转的剑显现,他随手一挥,利剑刺穿影月左肩,将他钉在身后的墙上,与此同时,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剑出现在左手,他平举至眉,剑身上乱花两个大篆小字若隐若现。

“幽月,我说过,人是会变的。”

所以,如果想走,就用我赐给你名字的剑亲手杀出去吧。

幽月乱花是一对剑。

它们长得形似,却有完全不同的性格。

幽月清寂,乱花喧嚣。

幽月是新月时夜露的私语,乱花是十五时繁花的争闹。

偏偏就是这截然不同的两把剑,配合在一起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也正因为这样,苏义卿一直觉得,他和影月在一起才是对对方最好的结局。

影月抽出嵌在左肩里的剑,不会正确的执剑姿势,索性如握刀一般,反手握住刀柄横在胸前,淅沥的鲜血映着闪着光的眼睛,浑身绷紧,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波斯猫。

“不只是你我。肖尧也一样。”抛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苏义卿聚集真气,一剑刺向影月执剑的手腕。

习惯了双手执刀,此刻却只有手中这一把不怎么顺手的剑,影月的武功也受了些许压制。后退一步,连削带打化解了招式,刚想出招却发现苏义卿早已飘出十几尺的距离。

“幽月……啊不对,我应该叫你影月才对。”苏义卿脚下不停,一贯轻佻的语气若利剑,冲着影月的心头飞来,“你觉得,肖尧来西域真的就只是为了找你?”

影月不语,蹑云贴上身来,一剑划过胸前却被苏义卿溜走,剑尖只是堪堪勾开了衣带,甚至在那白玉般的胸膛上都未曾留下一丝痕迹。

“你真的相信他说的每一句情话?”只有一把剑的苏义卿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见影月上前,他滑开的同时反手点在剑身上,影月一震就这样被卸了武器。

“你觉得他会为了你背井离乡,抛亲弃友?”

影月索性也丢掉剑,以手为刀,黏上苏义卿的步伐,横劈竖打。

苏义卿本修习内功,擅长远距离攻击,以气为剑,取敌人首级于百里之外。这寝宫虽大,却由于各种摆设显得不甚宽敞。武功施展不开,又被放弃了蹩手武器的影月贴身上前,只一会儿便在近身肉搏中败下阵来。

影月将苏义卿推在五人合抱的立柱上,一手抓住他的领口,一手扣住脉门,恶狠狠得说:“苏义卿,你明知道单兵作战永远不是我的对手,今天这样不是自取其辱?”

苏义卿笑得云淡风轻:“影月,不需要我自己动手,今天你走出这个大门,等待你的就只有一败涂地。”

金色的双瞳缩成一条缝:“为什么?”

苏义卿偏头,冰冷的笑意拉弯了眼角:“我说过了……你以为肖尧仅仅只是为了你来西域吗?”

宛若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影月在早春的清晨生生打了个寒战。

“你……你是说他为了破坏明教的计划才来故意接近我?”

影月轻轻放开揪着苏义卿衣襟的手,踉跄着退后两步,眼神有些茫然,胸脯剧烈起伏着宛如一尾离开水的鱼。苏义卿却是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问题若连珠炮般丢出,砸在影月早已被搅乱的意识上。

“你们怎么遇见又怎么熟识?”

“怎么告白又怎么相爱?”

“怎么不共戴天又冰释前嫌?”

“被感情蒙蔽了太久,影月,醒醒吧,睁眼看看被你忽视的事实。”

最后一句落下,影月似是被抽空了全身的气力,双腿一软,坐在冰凉的地上。

肖尧他,爱得太小心。

偏偏他,爱得太痴心。

“我为什么来西域,你在看到那颗夜明珠的时候就知道了吧?”

他从没说过来西域的目的,是他擅做主张。

他从没说过喜欢,是他断章取义。

他的情话太动人,让他忘记了去分辨。

谁曾想,最动人的情话应该简简单单,用不了那么多华丽的词藻和刻意的逢迎。

一旦静下来,疑点便一个接一个得浮上水面。他的出现是计划,相识是刻意,喜欢是伪装,付出是演戏。影月忽然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真正喜欢过肖尧。

“影月,我懂你,你是因为觉得他喜欢你才一点一点喜欢上他,只是,现在陷得还不深,全身而退还来得及。”再多的恨意在看到影月精神脆弱的瞬间全盘崩塌,苏义卿走上前去跪在影月身后,双手轻轻将他揽入怀中,一如无数个寂寞的夜。时间似是转回到三年前,回鹘可汗捡回一只落水波斯猫的那天。

从今往后,你是我一个人的幽月。

“我爱他。”

怀里濒临崩溃的人忽然轻轻得吐出一句让苏义卿浑身僵硬的话。随后,影月缓慢却坚定得掰开苏义卿的手,站起身,拖着及地大氅,盯着苏义卿道:“我爱他,所以我要亲耳听听,他可喜欢我。”

金色的瞳眸里大雾散去,苏义卿心底泛起一丝苦涩。这是影月,是明教的双影,大漠里的明珠。他宁愿带着自己的孤傲,被现实伤得千疮百孔也不愿重回他的怀抱。他的幽月早就不告而别,无论他怎么挽留也抓不住半片衣角。

幽月一轮入梦来。

三年南柯梦,终是到了醒的那一天。

只是一个愣神的时间,门外忽然飞入一把弯刀。丝毫不受木质门框的影响,那刀带着裂风之声擦着苏义卿的鼻尖,“笃”一声钉在他身后的立柱上,入木三分。

紧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窗户跃入,一把抓走影月,银铃般的笑声响起:“苏义卿,要找我们影月叙旧怎么也应该提前通知一声吧~他失踪这一天一夜里明教可是乱了套呢!虽然你是回鹘可汗,但有些事情在卡卢比大人面前可交代不过去啊~”

几乎是在影玉破床而入的瞬间,苏义卿脸上那痛苦混杂着失落的表情无影无踪,闻名于西域的轻佻复归原位,他从容站起身:“影玉美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只是看到影月有些激动而已,卡卢比大人那边我会自己搞定。只是我想昨夜乱套的应该不只明教吧?”

“小白脸,你还不至于让我乱套。”房顶上忽然传来一个醇厚的嗓音,躺在房梁上喝酒的肖尧鹰目向下轻轻一扫,对上苏义卿那双丹凤眼,举杯示意,“只是有些恼火罢了。”

苏义卿猛得扭头,盯住房梁上的肖尧,眼里的神色肃穆了几分。

他完全没有感觉到肖尧的潜入。

眼前这个情敌,是个劲敌。

虽心思如此,他却并不慌张,不卑不亢得做出个请的手势:“想必这就是丐帮长安分舵舵主肖尧了?在下苏义卿,古语有云:梁上君子。肖大人不如下来与小弟痛饮几杯?”

肖尧饮完杯中酒,不紧不慢得纵身跳下:“酒逢知己,与苏大人怕是没办法痛饮了,不过,若苏大人想痛苦的话我想我可以效劳。”

闻言,苏义卿挑眉,张嘴准备说什么,却被影月的话语截断。

“肖尧,你爱过我吗?”

简简单单的话语,飘飘荡荡,轻得像是肥皂泡,一戳就破。

肖尧一愣,转身,眼里多了些许沧桑,嘴唇颤动两下,吐出几个字:“你……都知道了?”

影月轻笑一下,俏脸依旧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

“我知道了什么?我应该知道什么?知道你当初认识我只是个精心设计的预谋?知道你后来来明教无非是计划中的一环?”

“明教欲东山再起,派双影入中原潜入官场打点人脉。这么重要的消息,一直视明教如眼中钉的丐帮怎么可能错过?在扬州你们按兵不动无非只是想要看清我们的目的,长安的不闻不问也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肖尧,做了这么多年的杀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

“但是,有一点你永远都不知道!”头终于抬起,影月的脸不再稚气未消,猫眼里含了泪水,望过去时就像隔了一条流沙河。

鹅毛漂不起,芦花定底沉。拖着肖尧就这样坠入深渊。

“肖尧,你永远都不知道我他妈不在乎这些!”劈手夺过影玉腰间的刀,唰得搭上肖尧的脖颈,影月带着怒气的语气里揉进了无边的寂寞,“我一直在等着你跟我坦白一切,我甚至有时候自,欺欺人,说这些都是我的臆想!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在这世上,我只有姐姐一个牵挂,只要你说,我跟你去丐帮都无所谓。但是……你没有。”一滴泪悄悄滑下脸颊,影月的声音有些颤抖,“所以,肖尧,回答我,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心知两人间已再无秘密可言,肖尧看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恋人,惜字如金:“爱过。”

两个字刚出口,影月的手便不受控制得抖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很好,所以你来明教收集情报也是在利用我。”慢慢得收回刀,他看着肖尧,眼里已没有一丝不忍。

“肖尧,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最懂我的那个人。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一直都不明白。我可以忍受被骗,却不能忍受被利用。”刀光快若闪电,从影月手中飞来,直冲要害而来,带着影月满腔悲愤,“更不能忍受的,是你们这些连自己都可以背叛的伪君子!”

几乎是在影月出刀的同一时间,肖尧迎风急退,撞上身后的立柱,刀风擦过耳畔,割断一绺黑发,落在他黑色的衣襟上,了无痕迹。

他知道它在那里。

如同他知道他的心在哪里。

只是无能为力。

他爱影月,却不如影月那般深。

从小受到“先忧后乐”精神的影响,他几乎要忘掉自己是谁。

在他的概念里,首先是家国大义不可违,其次才轮到影月。

只可惜,影月想栖息的是一湾映月湖,或许也装了鱼虾,然而心中想的,永远是那轮明月。

这是报应。

愤怒和哀伤同时冲上头顶,搅得影月不知所措,茫然的大脑里只剩下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这是报应。

三年前,他因为任务接触苏义卿,轻轻松松取得信任后又毫不留情得弃他而去。自此,苏义卿受伤颇深,性格大变。

三年后,他遇到同样因任务而来的肖尧,信任他,爱上他,结局未知,然而随便想想就知道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影月,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角落里的肖尧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再也没有笑饮三杯的豪爽,“这点你一直都知道,你只是不愿去想。”

“我当初接到的任务是斩杀。丐帮一向爱憎分明,直来直去,没时间跟你们斗心机。既然明教将我们视为死对头,也就没有任何********的意义。”

“本来我应该撞上你姐姐,我却偏偏遇到了你。在你呆在扬州的一个月时间里,我想了很多。我构想了无数的结局,闲云野鹤,鹤发童颜。最后才意识到,我是丐帮的分舵主,而你是明教的精英杀手。”

“你离开扬州前最后一晚,我忍不住去见了你一面。那晚我醉得晕倒在树上,一直问自己:可不可以无所顾忌得爱一次?”

“多可笑,我这么一个奔三的人居然也会问这么青春的问题……”

“是你给了我答案。”

肖尧终于抬起了头靠着墙慢慢站起,直勾勾得盯着影月,仿佛迷途的船前方那一栋指引方向的灯塔:“大丈夫顶天立地,无愧己心。”

这句话一出口,影月全身便开始不自觉得颤抖起来。爱一时还是爱一世?这迷宫太复杂,他找不到出口。

令人奇怪的是,沉稳持重的肖尧最终选择了爱一时,而冲动烈性的他偏偏想要爱一世。

“影月……”影玉上前一步,从背后揽住他颤抖的肩,在他耳边轻声说,“没关系,你还有我。乖,有阿姐在,不要哭。”

“肖尧。”窝在影玉温暖柔软的怀抱里,他垂下手中的弯刀,艰难得开口,“杀手从来短命,所以我没想过永远。”

一世太奢侈。于他而言,一世便是一时。大千世界,沧海桑田,二者本没有区别。唯独人的欲望太多,带了过多的限制和条件。

“到此为止吧。”丢下最后一句话,影月转身,不愿再多看肖尧一眼,拉着影玉的手头也不回得走出宫殿,“肖尧,下次再见,就是对手了。”

“新仇旧恨,在主神面前再一一算清吧。”

风中的句子带着特有的清冽,冷若冰霜。肖尧无力得跪坐在地,许久,才低声问一句:“现在你开心了?”

独自站在一边的苏义卿茫然得看着影月离去的方向,苦笑一下:“怎么可能会开心?我带走他不仅仅是想占有他,更想让他不至于受到我曾经经历过的伤害。然而他直到离开,都没有给我留下半句话。”

“肖尧,你在路上踢了一条狗一脚,你不会说对不起;你被这条狗咬了一口,你也不会咬回去。”

“影月是个自私的人。他不在乎我,所以我怎样都与他无关。”

“起码他不恨你。”肖尧听着,愣一会儿,自嘲。

“我倒宁愿他恨我。”苏义卿转身走回大殿里空荡荡的王位,扶着扶手坐下去,“那样的话,我在他心里留的时间也会比现在长些。”

冷冰冰的椅子。

苏义卿忽然无法抑制得打了个哆嗦。

回鹘终归又只剩下他一人。

孑然独立,高处不胜寒。

走出去丈余,见影月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影玉叹气,伸脚踩住影月拖地的衣摆,迫使他停了下来。

“真不打算回去了?”

“……”痩削的身影震一下,没说话。

“肖尧的立场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能将丐帮拖到现在迟迟未动手也实属不易。今天终于摊牌想必也知道再也拖不下去了吧。”

“他的事跟我无关。”影月咬唇。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做的才算。”影玉走过来,揉揉他蓬松的卷发,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道,“影月,你可想好了。肖尧是流星,一旦错过就终生难觅。”

“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一个月后明教进军中原,势必会跟丐帮再进行一次死磕。刚才那一别可能就是永别了。”

“阿姐!”影月蓦得回头,满脸震惊。答复他的却只有塞入手里的一对弯刀和影玉窈窕的背影。

“影月,我先****了,别回来太晚。”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当肖尧步伐沉重得走出苏义卿华丽的宫殿时,眼前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又是十五月圆夜,皎洁的玉盘挂在空中,脚下白色的沙子一路铺开,泛着银光,宛如起了波澜的洞庭湖。

自中间走出一褐发酰足的美人,宽袍广袖,踏波而来,在月下远远得望着他,剥掉身上繁琐的外衣,只穿一件素白单衣,挥刀而舞,翩若惊鸿。

光明妙火常辉耀,焚影驱暗恒如意。

肖尧毕生记得这一幕,如同他记得影月那张美好的脸,以及他一字一句吐出的话。

“肖尧,我爱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在日后,他曾无数次得跟人提起过当时的场景。有人嘲笑,有人讥讽,有人羡慕,有人怀疑。唯有他始终坚信,他的意中人是绝世美人,会踏着七彩祥云来到他身边。

他是天边那一轮明月,他是世上最美的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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