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有办法还是没办法,反正坐以待毙不是好办法。
无双蹙着纤秀的眉头将木桨拾起,也顾不得脏污,直接坐在船板地上,拼着力气试划几下。
独木不成林,单桨难行舟。
小船果然原地打转不肯前行。
无双收起木桨,双手托腮思索一阵,重又将木桨入水。
这次她不再只在一侧划桨,改为左一下右一下,交替划动,小船竟然真的往前漂了漂。
虽然仍是走蛇形,且因划桨者人小力微,前进有限,但以启明星当做标志,能看出它确实是向前进,而不是适才那样打转画圈。
无双欢呼一声,正要奋力继续,忽然记起启明星是在东方。
祁国唯有东岸临海,也就是说,向着启明星的方向只会里墨城海岸越走越远。
无双暗道一声“好险”,颤巍巍扶着两边船舷站起,转身向后。
小船如落叶,在风浪中飘摇着缓缓前进。
划不多远,无双就觉掌心发疼。
她放下木桨,翻过手掌,只见两手虎口各磨出一只水泡来,原本白里透粉娇嫩细腻的掌心皮肤也起了血点,密密麻麻一片,格外吓人,光是看着都令人觉得疼痛。
无双前世虽父母早亡,但侯府生活锦衣玉食。就是那时从家中逃走,也有自己攒的大笔私房与无忧临时塞来的银票傍身,哪怕在外多年也不愁吃穿,无需劳作,更何况离城半日就遇到了楚曜。
她可谓真正娇养两世,从未吃过苦,这时难免有些泄气。
再划下去手都要全破了!
胳膊也用力过度,肌肉酸疼!
真的不想再划了!
可是不划,就只能坐在这里等死。
说不定何时风起,一个大浪掀翻小船,她就要陈尸海底,家中亲人就是想收尸都找不到埋骨地。
就算运气好,一直风平浪静,船上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早晚要饿死渴死。
还是不能放弃啊!
无双手口并用,撕扯下一片内裙裙裾,分开两半,分别包裹在手上。
之后,重又拾起木桨,双眼含着两泡泪,忍痛划船。
在她身后,东方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海天相接的地方绽出金红朝霞,霞光逐渐扩大,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霞光穿透薄雾,无双远处林立的深褐色礁岩间隙,隐约看到一片浅黄,那是——海岸!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划了多远,或许还没有剩下的路程十分之一长,但有了目标,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手下力气也大了几分。
海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哐当”一声,船底不知撞上了什么,重重一震。
无双毫无防备,木桨瞬间脱手落到水里,人也被高高抛离船板,又险险落回。
眼看木桨就要顺水漂走,无双顾不得旁的,跪着探身趴在船帮上,伸出小短手去够。
一次,两次,三次,够不着。
脚上为什么湿湿的?
无双回头看,只见船头处漏了一个大洞,海水汹涌地漫进船内。
船要沉了……
无双不会水。
四周没有人,就算呼救也没用。
再看看海岸,仍是那样遥远……
完全无计可施之下,她只能随着小船一点点下沉。
西北方远远出现另一艘船。
它庞大如宫殿,黑漆船身在霞光下闪着红光,船板上桅杆林立,白帆撑满,极速前行。
船头猎猎扬风的旗帜下,站着一个湛蓝色的身影。
“楚曜!楚曜!”
性命攸关,无双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不对劲,扯开嗓子大喊他的名字。
小女孩声音柔嫩,即使卯足全力,也穿不透海风呼啸,更传不过几百丈远的距离。
不过几息时间,无双已有半身浸在海中。
她试图模仿当日楚曜在将军府池塘里划水的动作,可未经过训练,只能画虎不成反类犬,胡乱扑腾下,反而越沉越快。
“楚曜!”无双喊得撕心裂肺,“救我啊!”
再抬眼看,船头那个湛蓝色的身影已经不见踪影。
距离那样远,她当然看不到那人样貌,只是凭衣服颜色判断,或许那人根本不是楚曜,又或许只是眼花,甚至产生幻觉,船头原本就没有人。
带着灰心丧气的想法,无双越沉越低。
没入海面那一刻,她忽然动手,解开了身上穿的大红斗篷。
无双并没有看错,大船船头站的人就是楚曜。
虽然表面上满足林寒提出的条件,打开城门,不对出城之人进行盘查,但他怎么可能完全不管林寒去向,放任他带走无双。
四个城门皆早有斥候潜伏,暗中跟踪。
楚曜得知林寒带无双出海,立刻调动了战船前来追捕。
此时,在他心中,平安救回无双远比捉到林寒更重要。
犯事之人逃走这次,还有下一次可以围捕。无双的小命却只有一条,若有闪失,便不可能重新来过。
是他一时兴起,硬将她带了来,若是她出事了,他赔上命也不能挽回。
楚曜手握千里镜,在甲板上来回走动,试图从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找出无双小小的身影。
天光渐亮,薄雾越淡,视野跟着开阔起来。
肉眼可见南边海面上漂着一件大红色的事物。
楚曜调整千里镜倍数至最大,清晰地看到那是离京第二日,在投宿的城镇他买给无双的新斗篷。
“吩咐下去,往南开。”楚曜道。
掌舵的海军将领很快传话回来:“那一带暗礁密集,战船不能靠近。”
“既然大船不能靠近,就把小船放下去。”楚曜一边说,一边冲下上层甲板,来到放置救生船的下层,“五十个陵光卫,随我来,其余人继续追捕林寒。”
说罢,一马当先跳上小舟。
无双努力憋气,但一个人能憋气的时间到底有限,她渐渐有些支持不住。泡在冰冷海水中的身体也开始麻木至失去知觉,完全感觉不到海水冰冷。
所以,她最后究竟是溺水而亡,还是被冻死?
因为太过绝望,无双已不觉难过,甚至自娱自乐,在心中自嘲起来。
白色的身影忽然从她身后游出。
“楚曜?”无双惊喜下喊出声,腥咸的海水立刻灌进口腔。
纤长的手臂托住无双脖颈,带动她向上游。
那人虽然很有力气,可是肌肉柔软,应该是个女人。
无双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那女子水性极好,两人很快浮上水面。
毫无预兆地,无双对上一张刀疤纵横交错的面孔。
“啊……”她短促地惊叫一声,随即醒悟如此对待救命恩人实在太不礼貌,立刻强制自己住口。
“娘,在这儿!”男孩子清亮的喊声从他们背后传来。
女子返身游到一条渔船旁,先将无双举起送至船上。
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俯身来接,无双认得他是卖早点的陆安。
那个刀疤脸的女子是老板娘?
难怪她会以白纱蒙面。
无双伏在陆安膝头吐出呛入腹中海水的短暂功夫,老板娘已穿回外衫,戴好面纱,将她接过来抱在怀里,柔声问:“刚才吓着你了?”她声音温润宛转,分外动听,与可怖的面孔形成极大差异。
无双顾虑对方心情,尽量表现得自然些,道:“爹爹教过我,观人观其言谈行止,最忌以貌取人。您刚才救我于危难,自是怀德济世的善人,我不怕。”
“小小家伙懂得那么多,跟陆安一样人小鬼大。”老板娘眉头轻扬,应是在笑。
无双也想回以微笑,可是她全身衣衫湿透,再被寒风一吹,冰冷直入骨髓,全身发抖,连牙关都咯咯打颤,笑容自然说不出的古怪。
老板娘看着那扭曲的笑脸,歉意道:“我们母子两个多年来就是这样出海,习惯了,船上实在没什么能给你御寒的东西。你且忍一忍,很快就靠岸,届时到我们家里去,给你洗热水澡喝姜汤怯寒。”
陆安十分机灵,听着话音,也不用母亲吩咐,自动自觉开始摇桨。
大家同是孩童,可常年出海人的就是不一样,别看陆安个子小,力气却堪比成年人,划船技术又熟练精巧,原本看着似乎遥不可及的岸边,竟然很快抵达。
老板娘抱起无双上岸。
只听身后号角声声,转身去看,十余艘小船破浪而来,船上人人身穿官服,要配弯刀,威风凛凛,好不吓人。
陆安何曾见过如此阵仗
“楚曜!”无双看到为首那船上身穿湛蓝曳撒的男子,拍着小手欢呼起来,活了两辈子,她没有一次听到、想起或是见到楚曜时如目下这般兴奋。
她从老板娘怀里挣扎下地,不顾陆安的阻拦,踩着浅滩的海水冲上去迎接楚曜。
楚曜俯身抱起无双,也不嫌弃她全身湿漉漉的,扬起大氅便将那打着哆嗦的小圆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无双抱着他的脖子,娇声娇气地诉说心声:“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劫后余生,见到故人自然欣喜,全然不记得当初曾发愿再不想见到他。
这话楚曜非常受用,肃板的面孔露出浅笑,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低首以脸颊与无双小脸相贴,轻轻磨蹭。
小船一直冲上沙滩才停下。
楚曜手中有千里镜,自是将之前情形全看在眼里。
他径直走到老板娘身前,致意道:“老板娘,多谢你救了……她,送上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身为侍卫,卢鹏永远不离楚曜身后,闻言适时递上装满银锭的荷包。
“不不不,我不能要。”老板娘摆手道,“我们母子两个天天出海,今日不过碰巧撞见她,当然不能见死不救,没什么大不了,当不起你们大礼。”
“天寒地冻,海深浪大,您不顾自身犯难涉险,”楚曜坚持,“得人恩果千年记,不过是一点银两,与性命相比,才真是不值一提。”
谁知老板娘看起来纤柔瘦弱,脾性却比楚曜更固执:“我自幼靠海为生,下海潜水对我来说比常人在地上行走还容易。总之,我救人时没想过要什么报酬,现在自然不能拿你们的银钱,否则不是成了狭恩图报,我不做这种事。”
楚曜见她坚决推拒,便使了个眼色叫卢鹏将荷包收起。
既是欠下人情,自当设法偿还,明面上的银钱谢礼不肯收,他还可以想办法暗中帮助这母子俩。他们生活拮据,又经营小本生意,可以插手的地方很多,不愁不能还报。
“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你。”楚曜道,“我姓楚,单名一个曜字,家住上京青龙大街,将来如有任何事情需人援助,不论是您亲自前来,还是差人送信,我必然鼎力相助。”
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她很快收敛眼波,并未被人察觉:“多谢楚大人,我会记下的。”又道,“小女子随夫姓陆,小字珍娘。”
楚曜颔首告辞道:“陆娘子,幸会。她急需沐浴更衣,我们先告辞了,改日咱们再见。”
“且慢。”陆珍娘出言阻拦,“我家就在前面,虽然简陋逼仄,但洗个热水澡,煮碗姜汤,再烘干衣服还是能够的,总好过如此湿漉漉地一路回城里去。”
她边说边侧身指向不远处房屋错落的渔村示意。
楚曜看看怀中牙关打架的小姑娘,稍一沉吟便答应下来:“如此便叨扰了,烦请陆娘子带路。”
海边渔村,条件艰苦。
众人一路走来,只见一家一间小屋,连院落也无。
陆家茅舍外用树枝做成的篱笆圈出一个三尺见方的鸡舍,里面养着两只芦花鸡,北边靠墙用砖砌成大灶,灶台对面立着石磨,想来无双喝过的甜豆浆便是在此制作。
卢鹏与跟随而至的陵光卫都守在屋外,只有无双与楚曜随陆珍娘进屋。
屋内是一间没有隔断的大敞间。对门摆着榉木方桌,桌前一横一竖两条板凳,桌上堆有碗碟。右手靠墙砌起土炕,左手靠墙则立着木柜,旁边木箱上倒扣着豁口的澡盆。
家具简陋破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显然陆珍娘勤快又手巧。
陆安快手快脚地烧好热水提进屋来,陆珍娘放下澡盆,在木柜前三步远的地方拉起一道帘子,形成一个虽然狭小却有遮挡的独立空间,使得无双不必当众泡澡那么丢脸。
既有女子在,自然不需要楚曜出面帮忙洗。
他大马金刀的在板凳上坐下,回身看,注意到门边窗下,还有一张竹制边桌,桌上摆着与小小渔家全不相称的文房四宝和数本书册。
楚曜还记得前一日与陆安对话时,小小少年用词文雅,此时回想,显然因为读书识字的缘故。
他招手叫来陆安,问道:“你已经上学堂了?上了多久了?”
陆安道:“五岁上开始到城里私塾读书,今年正好满三年。”
“你喜欢读书识字吗?”楚曜又问。
陆安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猛地大力摇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我不喜欢,束脩特别贵,如果不是为了攒束脩,娘也不用起早贪黑的捕鱼虾磨豆浆,挑着担子进城去卖早点。”
布帘不能隔音,他们对答自然全传入陆珍娘耳中,只听她微有些不悦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和你说过许多回,做人不能目光短浅。你只看到我们现在辛苦,却不想想你读好了书,考上秀才有功名在身后,咱们家能免苛捐杂税与徭役,做官那么大想头我不提也罢,但那时你还能在城里受雇做私塾左先生,或去富户人家当西席。就算你本事不济,考不到秀才,识字会算数,还能去做账房。总之不管最后达成哪一样,都比如今要强,还能益及妻子儿女,难道不好?是辛苦几年,之后小有所成,生活相对安稳轻松,还是一辈子靠天吃饭,三餐不济,该怎么选,你都八岁了,难道还不明白?”
想不到一个渔家贫女,见识倒是不俗。
楚曜心念转动,投其所好道:“陆娘子,家父与京城西山书院许山长有些渊源,早年曾得对方许诺,书院内永远为我家中子弟留一席位,免去束脩与杂费。我已入仕途,家中又无兄弟,那席位空在那儿也是白白浪费,不如送给陆安小兄弟。”
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免束脩只是对陆家母子而言,楚曜打算替陆安缴纳费用,资助其学业,既是回报陆珍娘今日对无双的救命之恩,亦是助人善事。
陆安听到能读书又不需交束脩,本就生得漂亮的一对凤眼瞬间明亮几分,将信将疑地确认道:“大人,真的……真的一文钱都不用交?”
陆珍娘抱着洗得白白净净、软软绵绵的无双从帘后走出,经过陆安时顺手在他脑后拍了一掌:“男人大丈夫岂能为几文钱折腰?”
“束脩可不是几文,是好几两呢!”陆安一边揉着被打疼的后脑,一边撇嘴嘟囔。
陆珍娘不再理他,放无双在榻上,又拉过棉被给她盖好,才对楚曜道:“楚大人,您的一番好意我们娘俩心领了。毕竟咱们非亲非故,不能这样厚着脸皮占您的便宜。况且,就算我们能厚下脸皮来,书院是做大学问的地方,可不是陆安这样的娃娃能去的。”
楚曜等得就是这句话,不由微笑道:“许山长德高望重,京西有间私塾也是他所创建,他许与我家的免费席位,自是包含启蒙的。”
陆珍娘哪算得到他还留着这么一句,一时不知如何往下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无双先前冻坏了,什么都顾不上,热水盆里泡过一遭,恢复了精神,也有心情插话了。
“陆婶婶,不是非亲非故,你是无双的救命恩人。带着陆安哥哥去上京吧,他读书,你……你可以去我娘的嫁妆铺子做大厨。”无双踢蹬着小脚探起半身,小手攀住陆珍娘的肩头,十分亲热道,“那我们大家就可以经常见面啦。”
小没良心的什么时候变得有良心了?
他也救过她命,还不止一次,怎么不见她对他这般亲热,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
不是叔叔舅舅气到人吐血,就是直呼大名半点礼貌也无。
楚曜心中酸溜溜地,嘴上不着边际地接道:“咳,对,鸿运来驰名大江南北,在许多地界都有分店,生意极好。”竟是前世无双说过的话语。
“鸿运来……”陆珍娘瞬间失神,喃喃自语般念了两遍食肆名号,忽然醒过味来,“哦,鸿运来,我听说过的,那么高级的食肆,掌勺必定得是能人,我不过会磨个豆浆,煮碗云吞,都是家常小食,上不得台面。”
“可是陆婶婶做得味道很好啊,而且鸿运来以后也会卖早点的。”无双歪着小脑袋,努力撒娇道,“来嘛来嘛,回上京以后吃不到陆婶婶的云吞,我会想念的。要不然到我家,掌管我的小厨房也行。”她拍着小手道,“每天专门给我一个人做,想想都流口水呢!”
无双看得出陆家母子对读书的事更动心,可那是楚曜提供的机会,她的救命恩人,她自有办法报答,才不要楚曜越俎代庖。
陆珍娘似乎有些心动,神色不定地沉吟半晌,忽地摇头道:“还是不要了。我一辈子生长在这儿,从来没去过旁的地方,听人说到上京得车马不停地走上小半年,不行不行,我害怕,我不去。”
楚曜面色微沉。
渔家女到底还是渔家女,终究见识有限。陆珍娘想得到督促儿子读书改进将来生活,却想不到陆安随他们进京,或许会有大造化,竟然因为不愿远离故土而拒绝。
“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勉强陆娘子,将来若是你们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到上京找我。”楚曜道。
无双本想再说点什么,却因为楚曜一番结语而不得不作罢,不由失望地垂下小脑袋,鼻中微微发痒,控制不住地连续打了两个小喷嚏。
“哎呀,别是受凉了。”陆珍娘轻声道,“都怪我,光顾着说话,忘了给你煮姜汤,我这就去。”
她说罢将无双按躺下去,重新拉好棉被,再仔细地掖好被角。
那床棉被布料粗糙,又打着补丁,但浆洗得非常干净,没有半点异味。
无双笑眯眯地自动往里钻了钻,只露出半张小脸,水晶葡萄似的大眼好奇地看向陆安。
似乎察觉到无双的注视,陆珍娘走不几步便回转来,推着陆安向门外:“过来帮我手,把小小姐的衣服烤干。”
屋内只剩下楚曜与无双两人,无双打着小哈欠翻了个身,粗布被面蹭得她微感不适,于是又拱着小身子从被子里往外钻。
楚曜见状,制止道:“盖好被子别乱动。”
“下巴有点疼。”无双委屈道。
楚曜坐到炕边,凑近细看,果见她下巴嫩白的皮肤上有几道红痕,不由好笑道:“还真是娇气,连布都能把你蹭破皮。”
有什么好笑的?
难道他楚曜不是绫罗绸缎穿大的,难道他就很适应粗布麻衣?
无双猛地地拽起被子往楚曜脸上糊去。
蹭你一脸,看你会不会疼!
楚曜可不是养尊处优的二世祖,他自小习武,十岁出头就进过军营历练,沼泽里趟过,泥地里睡过,粗布被面简直不要太舒适。
无双在他脸上磨蹭十几个来回,一点变化也看不出,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虽不甘心,还是决定停手,又怕再被他嘲笑,索性示弱道:“楚曜楚曜,人家手掌全都磨破了,特别疼。”
楚曜翻过无双小手细看。
陆珍娘给她洗澡时,已将水泡挑破,挤出浓水,撒上药粉,不过那一片皮下出血的红点看起来确实触目惊心了些。
“怎么弄得?林寒打你了?”楚曜皱眉问,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无双听到林寒的名字,恨恨道:“那个大坏蛋,他说放我生路,却把我一个人扔在小船上……楚曜,我从来没划过船,那桨可重了,我都拿不动,可是又不能不划……到处一片黑蒙蒙,我好害怕……”
无双奶声奶气地叙述今日遭遇,听得楚曜一颗心又疼又酸涩。
他的小姑娘,虽然不再是前世那个父母早亡的小可怜,却还是一样的倔强不屈,而且出人意料的格外早慧。
翻年刚五岁的小女娃,被丢在孤舟上,独自面对浓雾深夜与茫茫大海,没被吓破胆不算,竟然还能主动想明白不坐以待毙、要奋力求生的道理,并付诸行动。
可爱可敬又叫人心生怜惜。
楚曜将仰头看他的小姑娘抱进怀里,亲了亲她光洁的小额头,柔声道:“现在没事了,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无双伸手捂住被亲的那处,小脸红扑扑的,安静许久,才道:“船沉的时候我最害怕了,那时候我想你来着,可是你怎么没来救我呢,楚曜,你骗人。”
明知道他没有义务一定要救她,可无双就是忍不住觉得委屈。
说完后,又觉得难为情,闭上眼,把小脸埋进楚曜怀里,努力装睡。
睡着了就可以假装刚才说的都是梦话了。
楚曜却觉得无双埋怨得极对,这次他确实失信了。
他身体微僵,拢着手臂把小无双搂得更紧,任由她打着小呼噜睡得香甜。直到感觉她身上火热的温度隔着冬衣都能传来,他才发觉不对,探手一摸无双额头,竟然烧得烫手。
又是惊吓又是落水,如此一番不折腾,铁打的都要生病,何况娇滴滴的小无双。
这一病,足足三天才退烧。又因回京路途遥远,楚曜生怕她挨不住,继续将养了三日。
陵光卫至今未能搜捕到林寒,毕竟大海茫茫,可以去的地方太多,祁国海军只是初建,不论战船装备,还是士兵经验,都只适合近海搜寻,不能扬帆跨海远行。
楚曜决定不再空等下去。
反正如今林松已死,林寒再不可能因为兄长的关系得知官府机密。
西戎那边也不可能向一个死人买情报,林寒通敌的路子已彻底断绝。
只需通告各地官府与港口,严加盘查,待人出现,再行缉捕就是。
动身回京那天早上,无双提出想去陆珍娘的早点摊档吃云吞。
小家伙病了好些天,头几日几乎水米不沾,后来又为养病,只吃清粥小菜,小圆脸迅速瘦下去,尖尖下颌衬得一双眼睛大如铜铃,几乎占去小半张脸,可怜兮兮望着人哀求的时候,谁也不忍心拒绝她。
林家巷口离客栈不远,楚曜决定带无双走过去。
无双很少如此在外散步,牵着楚曜的手一路蹦蹦跳跳,看什么都新鲜,要不是楚曜拦着,恐怕走不到陆家摊档,她已经吃得小肚溜圆了。
不过,陆家云吞到底还是没能吃上。
隔着半条街,两人远远看到有几个混混模样的男子踢翻桌台,掀倒摊档。
云吞锅里滚烫的汤水泼洒出来,全冲着蹲在一旁洗碗的陆安而去。
陆珍娘早就被他们推到在地,这时连滚带爬地扑到儿子身前挡住,替他受了大罪。
那些混混又上来对两人拳打脚踢。
幸亏楚曜吩咐卢鹏上前解围,才免受更大伤害。
医馆里,隔着一道屏风,陆珍娘趴在榻上,由陆安给她后背上烫伤药,同时将混混闹事的因由讲来。
街头小摊、店铺开门都免不了被地头蛇收帮贴(保护费)。
这种帮贴与官府定下的税收不同,没有固定数额与时间限制,全看地头蛇们的心情而定。
譬如,正月过年走亲戚赴宴送礼多,花销自然也多,地头蛇来收帮贴的次数便多,数额也比平时大。
“其实他们每次来收,我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事,能给肯定给,可是这个月他们收了好几次,我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才问一句能不能缓缓延迟到下个月,他们便动手打砸。”陆珍娘叹息道,“幸亏有楚大人出手相助,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无双小碎步溜到屏风后面,在榻前踮起脚尖,拉住陆珍娘的手臂道:“陆婶婶,我们今天就要回上京去啦,下次他们再来捣乱就帮不了你们了,不如你们和我们一起走吧。”
她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到了上京后,有她和楚曜照看,陆家母子俩一定能比在墨城生活得更好。
楚曜帮腔道:“是啊,到了上京,不管你们是如何打算,有我们照应,至少不会如此受人欺负。”
这一回,陆珍娘沉吟不语,并未像先前那般立刻回绝。
无双觉得有戏,跑出来摇着楚曜大腿,表示要他再说。
楚曜又道:“而且,今日这样一闹,那班人定会记恨,再找你们寻仇报复,你们孤儿寡母,哪有能力抵抗他们,保护自己?”
“我是男子汉,我能保护娘!”陆安愤愤不平道。
楚曜笑言:“你有这番心意自是好的,不过你如今还小,本领不足,若是随我上京去,我还能教你功夫,待你学好了,别说保护你娘,就是考禁军侍卫都易如反掌。陆娘子,是留在这里无依无靠,受人欺侮,还是进京有大好前途,只看你如何决定。我知道你有骨气,不愿仰赖他人帮助,可是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陆安将来打算,对不对?”
回答他的是久久无声。
就在无双以为陆珍娘又要拒绝时,忽听她道:“楚大人说得对,为了陆安的将来,我们应该去上京。”
不知是否因为隔着屏风,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异样的果决与坚定。
“君姑娘刚才说你们今天就要动身?都说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也和你们一起走好了。”
想不到陆珍娘是个急性子,作出决定立刻便要启程。
楚曜雇多一辆马车,与他原本那辆前后驶进渔村,一起等待陆珍娘母子打点好行装再上路。
无双病了几日,就在床上躺了几日,这时自然不肯再闷在车内,牵着楚曜的手在渔村里到处走走看看。
泥土路上不时有小鸡小鸭成群结队路过,无双问楚曜要来干粮,碾碎了撒下,看它们撅起屁股争抢夺食。
临街的一间瓦房窗后面探出一张苍白的少女面孔来,无神的双眼在无双身上来回巡睃。
“三姑娘?”她小声道,好像白日见鬼一般不可置信。
这里怎么会有人认识她?
无双纳闷抬头。
“三姑娘,真的是你!”那少女看清她面孔,又惊又喜,大哭喊道,“三姑娘,救救我,救救我!”
无双对她一点印象也无,脚尖原地画着圈圈,警惕地不肯搭话。
楚曜就在无双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以为她受了惊吓,抱起来便要把人带回马车里好好安抚。
“三姑娘,别走,我是果儿啊!”那少女喊叫不停,“三姑娘,救救我啊!”
无双听到她的名字,猛然一怔,示意楚曜回转。
走到瓦房近处,可以看清那少女形容十分憔悴,额头一片青紫,眼角与唇角都有开裂瘀伤,一见便知受过虐打。
“你是……哪个果儿?”无双狐疑地问。
少女急切道:“侯府表姑娘……唐碧秋身边的大丫鬟果儿啊!”
无双试图从前世的记忆里翻找那名叫果儿的丫鬟的样貌,可惜一无所获,随即想起,刚重生回来时,曾听秋表姐提起过与她相关的事情。
“你不是被家人接回昆明老家成亲了?”无双诧异道,“怎么会在这儿?你……被谁打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