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兴从郡学后院退出来,很是松了一口气。不过,转瞬,又提上了精神。着唐末乱世,过一天是一天,可别等自己满腹的超时代的知识展示一番,小小的王家,就被哪方枭雄顺手灭了……
一念及此,不由得又想起当初在查王又初案的时候,有多少机会,可以结案了,可自己偏偏就是想把案子做得更铁一点,做得更把握十足一点。最终呢?
唉……
时间啊!天知道,这乱世能给自己多久的时间!
瞅着天色还早,王延兴便准备去坊市转转,他得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突破口。
只是,堂堂刺史府衙内,找突破口怎么找到坊市去了?难道,泉郡城中最大的资源,不在刺史府?
不错,现在泉郡最有权势的人,确实是王潮,可你要王潮以什么理由把刺史府的资源交给王延兴呢?
这个年代最被认可的才能的是诗词;不会诗词,那对五经古文的研究论述成果也是被承认的!再不行,那文言文写的优秀的散文也是很不错的……这些都不行的话,那就只能去追求军功了。可偏偏这些没一样是王延兴能拿得出手的。再其次,还有数学方面的知识也是学问,可如果只会算术,而没有和前面的正统的知识相辅相成,那在这个年代的人心中,也只能算是下乘。而他所知的什么行政管理、项目管理、政治经济学等等就只能列入异端邪说了。
好吧,现代西方哲学部分可以用来蒙吕道士,也算是有点小用处,却不能入当世儒士之耳。
至于他研究最深的专业知识,是炮用特种钢,在唐代,却没有用武之地。要知道,这个年代,连钢都少,更别说各种规格系列的特种钢了,他的脑子那些优化钢性能的高深知识,基本上都可以拿去喂狗了;
总之,他不学无术的帽子是戴定了。
唉,既然依靠领先千年的知识也无法获得世人的认可,那就干脆不走这条路子了,不如先找点赚钱的门路,积攒些财富。有了足够多的钱,干什么都有底气!
心中有了想法,那就去着手实施,第一步,便是进行市场调查。
唐代的商业规模已经不小了,在东南重镇的泉郡,也是有所体现,此时,正是坊市热闹的时候,大肆、小肆之间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都是前来交易的人。
只是王延兴跟刘伴兴进去的时候,明显是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一声惊呼,无端地将这热闹打破,却是有人在大喊:那个王衙内又来了,快跑啊……
应声而来的坊市官,见的确是衙内来了,也是一脸尴尬,瞧这模样,怕是想劝王延兴早早离去,不要来扰民,可这么不讨人喜欢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惴惴地陪在一侧,以防万一,王延兴有心在前胸背后都贴上条子:本人已经洗心革面,只怕也是不会有人相信。
刘伴兴却是气愤,作势要训斥那坊市官,王延兴去将他拉住,转而对那坊市官说:“某此前对乡邻多有打扰,某心中也是愧疚不已,往后,某定然是不会再像往日那般胡闹了……”解释是解释了,不过那坊市官却是不太敢相信,再三确认衙内只是来看看之后,才满肚子不放心地过去维持秩序去了。
坊市官不信,那些市民自然也是不信,随着王延兴走到哪里,那里的人就自动退避三舍,离得远远的,形成一个大大的空圈,在这人挤人的热闹非凡的市场上,形成一个诡异的圆圈来。
这清场效果可不是一般的好啊!
王延兴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刘伴兴进了一家叫翠屏楼的茶铺。
福建因为其多山,不利农桑,粮食和布帛的出产有限,却也是有特产的,比如茶叶!自南朝起,古国的南方就有人采茶、制茶、卖茶。经过数百年的演变,尤其是盛唐以来,饮茶风俗日盛,茶叶便逐渐成为了大宗商品。如果王延兴想在泉郡找一条来钱的门路,茶叶,无疑是个可以考虑的选择项。只是,他的思路虽然是可取的,实际却没那么简单。首先第一点,他对唐代泉郡茶叶的出产就没有概念,他只是知道,在后世,泉郡附近的安溪出产的铁观音,是闻名海内外的名茶!却不知道,安溪铁观音要到清代道光年间才会出名,在唐代,铁观音还深藏功与名,不为世人所知。
事实上,唐代的茶,跟后世古国的茶,无论是制法还是喝法都大相径庭!唐代的茶,则是蒸!蒸过之后再捣碎,拍成饼,再烤干。这种制茶方法,在宋代以后才开始改变,只有受唐文化影响很深的日本,沿用了下来,叫茶道。
至于喝茶,跟后世茶叶的喝法,也完全是两个概念:唐代制茶的方法在这个年代要喝茶,从茶饼子上掰些茶叶下来之后,先要烤,烤得越干越好,然后碾成粉,要越碎越好,然后再过筛,留下最细碎的沫子,拿来煮;煮出来的茶自然满满的都是白色的沫子,拿到后世的古国,差不多,那就是最次等的茶了,可偏偏在这个年代,讲究的就是这个沫子,美其名曰:斗茶!沫子多点就多点吧,还有更难以接受的,煮好的茶还并不是纯粹的茶,而是要加盐的……居然要……加盐!
这样喝法的茶叶,你说能喝出茶叶的本来清香的味道吗?
茶铺掌柜的,见王衙内来了,特意安排铺子里最厉害的斗茶高手,亲手调制。生怕王延兴不懂,分好茶之后,还一再说明,这个沫怎么怎么好,要如何的手法技巧才能做出来这样的花样。
不得不说,他的担心完全是必要的,王延兴压根就没看明白他所说的那几个优点何在,硬着头皮点头答应着,喝了一口沫子咸味茶,入口的那味道啊,差点没一口喷出来。几乎是咬着牙喝下去的,还要心不由衷地称赞一番之后,便开始与茶博士闲聊:“博士这斗茶手法一流,可是师承哪位大家呀?”
那茶博士不敢再王衙内面前卖弄,如实地回答道:“衙内谬赞了,家师也是出身翠屏楼,只是年纪大了,不再斗茶,也入不得衙内法眼……”
“不要这么谦虚!博士水平就如此高超了,尊师技艺自是更上一层楼……”王延兴顿了顿,“只是有道是说,欲善其技,必先工其器,这茶叶的好坏,想必很重要吧!”
那茶博士点头称是:“衙内高见,斗茶须选用上好、干净的茶叶,再小火培干燥,然后才能碾得很碎!”
“那么,哪里产得茶叶更好?”王延兴继而追问道。在他的印象中,茶叶的产地影响很大,比如后世的名茶,大多会加个产地作为前缀,比如西湖龙井、君山银针、安溪铁观音之类的,他满心期待茶博士能说出一两样泉郡附近的名茶来,哪怕不叫铁观音,叫铜罗汉什么的也好嘛。
谁知那博士完全不认同他的观点,张口便说:“哪里产得到是不太重要,关键是要烂石上所生茶树的茶叶才算上品,若是生在黄土上,可就不堪了!然后,开春之后,择无雨、无云的晴好天气采摘,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才能得到好茶!”
“采之,蒸之……”王延兴一听,怪了,后世的茶叶不是晒得半干之后炒的吗?怎么会用蒸?这茶叶也算是树叶子的一种,被这么一蒸,那不得废了?是不是听错了,他又追问一句,“这茶叶,摘下来,先得蒸熟了,然后再捣碎吗?”
茶博士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正是如此!可不单是泉郡茶是如此制法,各郡各县的茶,均是如此!”
王延兴心里有数了,难怪喝茶的时候不怕烘烤和水煮破坏茶的清香,而是制茶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破坏完了。这就好办了,只需将自己所知的制茶工艺加以运用,然后泡上几乎清香扑鼻的茶来让世人品一品,就不相信日后还有人会这么煮茶喝!这大唐的第一茶商,怕是跑不掉了!他藏住心中的暗喜:“那泉郡制茶的场地,主要在哪些地方呢?”
“哪些地方?到处都是呀!只要长了茶树的山坳里,开春,便有山民采了茶叶,制好茶饼子,有货郎过去的时候,便可以卖与货郎,某等再从货郎手中收……”那茶博士细心地讲解其中的小细节,却不想,这个细节就像是一盆冷水,朝王延兴脑袋上浇了下来。
按照这个茶博士的说法,这茶商的买卖,王延兴就算是做了,也是发不了财了啊,难道在这个时代的泉郡还没有形成后世那种大规模的茶叶集中种植的产业?他原本想当然地觉得茶山,就是后世那种漫山遍野,茶树成行,采茶姑娘几十数百地辛劳地采摘茶叶……哪知道,这茶博士竟然说,根本就没有专业的茶农,只是这里几颗树,那里几棵树,山民们顺带摘摘,大概也就是搞点副业,调剂下生活罢了。
这大唐第一茶商的梦想,只能黯然破灭了。
发不了财,听茶博士卖弄的兴致一下就没有了,敷衍几句,着刘伴兴又买了些茶叶包了,便告辞离了茶铺。
离了茶铺,又去了药铺。福建的中草药产量也是不小,不过中药的专业性太强了,不是王延兴这样的人能轻易涉足的,他却是没打算通过倒卖中药来挣钱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寻常的药材后,最终,王延兴买了七八样药,其实,他真正想买的,只有两样,那就是:硝和硫磺。买这两样东西,自然不是用来发财的,而是准备调制成黑火药。虽然说火药的雏形早就出现于道士们的丹炉之中,可成熟的黑火药,却要到宋代才会出现。拿着这东西献给刺史老爹。想必以王潮枭雄的本质,不会看不出,这火药将带给战争的革命性意义吧。更重要的是,有火药防身,哪家枭雄要来打泉郡,可就没那么容易咯!
可惜的是这两味药都不是大用的药,价格虽然不贵,数量却少,整个铺子中,就算把抽屉都扫了,也就是三五斤的量。
将坊市的药铺都逛了个遍,也就二三十斤。也就全买了,再雇了辆车,晃晃悠悠地回了刺史府。
文具什么的,全都让刘伴兴去处理,硝石和硫磺却是要小心处置,将它们分开放置好之后,拎着街上买的茶饼子,进了自己院子,刘伴兴先去书房将文具放了就跑过来,见王延兴还瞅着茶饼子在看,便问道:“大郎君,现在吃茶不?”
“吃……吧”王延兴对这个吃茶的说法,真心不太习惯,可问题是,茶最初出现的姿态就是像粥一样的玩意,可不得用吃这个词吗!虽说陆羽之后,慢慢地有所改变,可望茶水里加盐,把茶叶打成碎末的做法等等确是原样流传了下来,其中,便包括这个吃字。他点了点头,“去烧壶水来!今天某告诉你这茶叶不是吃的,该喝!”
“奴这就叫那丫头准备茶具去!”刘伴兴听了王延兴话,立即准备分派事务,他话音刚落,一声冷冷的声音就从屋里传来:“哪丫头呀?刘伴兴!某告诉你!要吃茶,自己去准备木炭茶具去!”不用说,就是采儿这丫头片子,她在里面看到王延兴跟刘伴兴拿着茶叶进了院子,就知道没好事,刘伴兴一出头,立即就被拿了撒气。
刘伴兴可见不得这丫头这么不规矩,她说自己,连带的,可是连主家也一并奚落上了,指着采儿骂道:“贱婢!为郎君准备茶具是你分内之事,还要求着你不成!”
“你才是贱婢!狗贼!”采儿自然不甘示弱,也是立即开启对骂程序,“你们两个男人就知道欺负某一个女子……”
刘伴兴作势要回骂,王延兴连忙止住他,把她之前的怨气权当没听见,对采儿说:“既然屋里有茶具,采儿你就辛苦一下,给某烧点水!其余的,便不用了!”再跟刘伴兴说,“一会让你看看你家大郎君是如何喝茶的!去把吕道长也请过来,想来,大可可能会喜欢吃茶。”
采儿腰都叉上了,却听到王延兴竟然会软语相求,愣了一下,这算是向自己服软吗?心里轻轻地哼了一下,走出门来,伸手就要茶饼:“拿来!去那边等着,某去取篾笼,这茶叶得先焙一会!”
“焙?”王延兴马上摇头道:“焙就不用了吧!你只要帮某烧好水,再准备几个茶碗便成!”
“哼!你懂什么!要吃茶就去那里等着!”采儿根本不听王延兴的构想,直接夺了茶饼子,进去做准备工作去了。
看来是没机会表演后世的茶艺了,打发刘伴兴去寻吕奇,自己像个小学生一样乖乖地坐在一旁等。
不多时,见采儿端着一个大盘子过来,上面放着一套茶具,镶嵌了许多金银饰,却是要比翠屏楼的要更加精致,摆好之后,又折返回去,这次却是一手提了一个炉子,一手提着一包木炭,再放好之后,又取了其他的事物,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才将全部的器具备齐。
吕奇听到有茶吃,搓着手过来,一边还在跟刘伴兴说道,关于茶道,他还颇有心得。言下之意,是想动手试试身手。过来却看到采儿已经掰了茶饼子在焙烤了,便怏怏地坐下来,跟王延兴一起看这采儿的茶艺。
他看了看,却不想,采儿这茶艺,竟然还在自己之上,看着看着,忍不住叫了一声好来!
这有什么好的?不都一样吗?烤了茶叶碾碎,筛了茶沫子煮水,与翠屏楼所见一样嘛!王延兴是瞧不出什么精妙来。
见王延兴一脸疑惑的模样,吕奇指着采儿手上动作说道:“继之你看,采儿小娘子手巧如穿花之蝶、手法拿捏恰到好处便是第一庄;你闻闻这茶叶焙出的香气,味足而不焦,这火候掌控极是到位;这三沸之后,茶汤嫩白如奶,分茶咬盏,久久不露丝毫水痕……吕奇佩服!”
对吕奇的赞扬,采儿却只是白了白眼球,似乎是嫌弃人家的表扬还不够到位一般。吕奇被这一瞪,嘿嘿地笑了笑,不再多说。
王延兴只好笑着对吕奇解释道,“采儿就这脾气,大可莫要见怪。”吕奇自嘲地笑了笑,低着头吃茶。而王延兴却在依照吕奇解说,寻摸着观察采儿的茶艺,哎,果然是这样!按照这些细节来看,似乎比那翠屏楼的茶博士的水平还要高出三分来!这唐代的斗茶也还是很有讲究的嘛,观赏性,那是足足的,只是这味道嘛……就不去说了。
一口咸味沫子茶下肚后,一个问题却浮上心头,大抵技艺高低,都无外乎四个字:熟能生巧。可斗茶想要熟能生巧却是不容易,每泡一次茶用时很长不说,这茶叶的消耗便是一个大问题,王延兴这次买到的的茶叶价格高达每两茶叶一百二十文钱的程度,一百二十文是什么概念?在唐朝全盛的时候,一斗米不过三五文,一百二十文能买的粮食,够一名壮汉吃大半年了。安史之乱之后,粮价便开始疯涨,东南沿海这一带。地广人稀算是受影响最小的,最高的时候也涨到过三十文一斗的价格,现在回落了,拿也要十二、三文一斗,可即便这样,一百二十文,依旧是个不少的数目。以这样的消耗来练习泡茶,自然不是平常人家所能消耗得起的,茶铺里的茶博士自然是有这个条件,那采儿呢?他好奇地问道:“采儿,你家之前不会也是开茶铺的吧!”
不问还好,一听到这声问,采儿就像被针扎了一样,手猛然一停,豆大一滴的眼泪竟然就这样吧嗒吧嗒地滴了出来。
这却是怎么回事?王延兴有点犯愣。他自知失言,眼睛瞟向刘伴兴,刘伴兴却错会了意:“你这贱婢,郎君有话,好好地回答便是,哭什么哭!”
原本还在静静落泪的采儿,一听这话,情绪立即又激动起来,站起身来回骂过去:“你才是贱婢!你是狗头!你全家都是贱婢!”骂过之后,袖子擦着眼泪,也不管王延兴和吕奇惊讶的目光,逃命似地跑去自己屋里……
“这……她家中可是有什么变故?”吕奇疑惑地朝王延兴问道。可之前的王延兴哪里有半分心思关心过采儿?当然是不知道,只好再向刘伴兴寻求答案。
刘伴兴却是听院里其他的伴当说起过:“她家里之前是泉郡的大茶商,每年出的茶,怕是一万斤都不止。只是,后来,被廖彦若找出了他家勾结巢贼的证据,他们都说,其实是廖彦若想霸占他家的家财,便将他家中男丁都给杀了。女的也都被官卖为奴。”
原来是这样,王延兴明白了,这廖彦若便是前任泉郡刺史,贪婪残暴,干了不知道多少破家敛财的勾当,采儿家只是其中的一户罢了。此人多行不义,被泉郡人恨之入骨,就算当时没有被王潮干掉,只怕也会被他人所乘。这种人无需更多理会。只是采儿家中原本茶叶产量这么大,却不应该像那茶博士所说的,是由货郎一点一点收集起来的吧。只是现在要去问采儿,却是有些不合适。
那……这茶商的买卖,是做,还是不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