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七情六欲,全都发于自心,也止乎于自心。
易经说,一动不如一静。动这个字很有讲头,重力为动,本无关心事,但如何用力而动,则由心控制。因而,动看似是体力活,实则是心底事。
人不怕身动,最怕心动。所谓人行千里,一念而归,在念不在行。七情六欲,只要动,首当其冲伤得便是心。
人为什么有了子孙便老得快?动念太多的原故。没心没肺的石头可以不生不死,化入石头的东西也可以不生不死。人非石头,也无化石之功,因而生老病死成为必然的规律。
这几个月的时间,因为孙儿天门,邵如林周旋于权贵中间,刀刃之上,悬心操持,不堪其重,已成强弩之末。
林汝舟压到他心上最后一念,他便如蝼蚁之堤,轰然倒塌了。
邵如林病倒了。他的病不是恶疾,全因动念太多,心力交瘁所致,因此延医无用。
邵如林病床不起,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清醒时与常人无异,什么都记得,什么明白,只是手脚无力;混沌时便人事不知,叫也不应,似行尸走肉。
林汝舟心里有愧,以为这病是自己而起,遍请名医给他诊治。大夫来了,赶巧他醒着,把脉无异,说他无病,静心调理便是;赶巧他昏迷时,脉象如波涛汹涌,凶猛无比,难以确诊,无法用药。
邵如林清醒时,会主动和林汝舟聊起病情。他说:“镜枫,你不要愧疚,我这病我最明白,病根在心里,与你无关。”
林汝舟和黄爵滋也多次讨论过他的病情,多少明白他的病因,因此不敢多说什么,只拿些轻松的话题宽他的心。
知理叫天门每日下学后便来陪伴爷爷,希望他能偶开神通,或有回天之术。奇怪的是,天门从无表示,爷爷醒时,和他说说学堂的事情,爷爷昏睡时,说声:“爷爷睡着了。”便找响地去玩耍。
沈王氏不懂医不懂药,却有一些老经验。看着走马灯似地换了许多大夫,都说邵如林没有病,或瞧不出病症,她心里便有了底,说:“这是心里有郁结,窝着气了,得把口气放出来才好。”
沈王氏试着用老家的土方子,每日煮些山楂茶,熬些萝卜汤,弄些粗陋食物给邵如林吃,过了一段时间,邵如林的病虽仍不见全好,倒也稳住了,有时高兴,可以下床活动活动。
知理和严氏都特别感激,私下里说父亲这是捡了个宝。
若兰对邵如林更是体贴入微,尽心服侍。
有一日,若兰端来一碗荞麦茶,邵如林喝了,直说好喝,道:“我们老家种这东西,平日都喂了牲口,只有贱年时人才会吃,没想到这个煮了茶如此香。”
若兰笑说:“我们易州也种荞麦,有一年我家种了五百顷地的荞麦呢。”
“为何种这么多的荞麦?这个不当口粮啊?”
“是山西一个药材贩子交了定金,出高价让我家种的,第二年收了荞麦,那药材贩子并没有来。那么多的荞麦在我们家堆积如山,后来全烂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家开始走霉运。”
若兰说到伤心处,忽觉不妥,沈王氏嘱咐过她,不能给邵如林添心事,若是多思多虑,对他的病有害无益。
若兰忙换了笑脸道:“早知道荞麦可以煮茶喝就好了。”
邵如林道:“以前没好好问过你家的事,现在终于有闲暇了,你和爷爷说说,当年你爹是如何被骗的。”
“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干嘛,爷爷,咱说高兴的事情。”
“你就当讲别人家的故事,讲给爷爷听。”
邵如林坚持要听,若兰怕他听后坏了心情,不肯讲。沈王氏进来,知道后,说:“既然大老爷想听,你就讲吧,不碍事的。”
若兰想了想,说道:“我们易州有一个开武馆的,外号叫狼五,大名叫郎中笑,徒儿徒孙多得数不清。他和我爹是八拜之交,两人关系特别好,经常在一起吃酒。有一年,狼五的儿子失手打死了人,官司闹到衙门,狼五想花钱捞人,可是知州大人贪婪,开价两万两银子。狼五没那么多钱,便向我爹借钱。我爹见数目太大,一时凑不出来,只给了他一千两银子。后来狼五的儿子便被砍了头,从此我们两家就结下仇了。”
沈王氏道:“呀,两万两银子,俺的亲娘,这人命也忒值钱了!”
邵如林道:“两万两银子买条人命,倒也不贵,从州到省再到刑部,这一路花钱下来,就是个无底洞。”
若兰接着说道:“三年后,我爹的另一个朋友,叫王强的,引了那个山西药材贩子,找我爹定下种荞麦的事情,接着便有人陷害我家贩卖鸦片,差役在我家仓房里搜出一百多斤大烟,然后我爹被下了大狱,知州大人也开价两万两银子。”
沈王氏道:“你说到这儿俺就听明白了,不用问,一定是那个狼心狗肺的狼五在害你们家呢!”
“不错,我们家的地几乎全种了荞麦,堆在院里一文不值,变卖了全部家产也不够,后来王强主动借给我家五千两银子,才凑够数把我爹赎出来。我爹出来后,有知情人告诉他,这全是狼五设的局,他一时想不开,当晚便上吊死了……”
邵如林叹道:“交友不甚,家破人亡。”
沈王氏道:“那个狼心狗肺太毒了,何必做得这么绝呢,就不怕遭报应吗?”
若兰道:“我现在想明白了,这说不定正是我们家的报应呢!”
邵如林道:“你想开就好,只是报应两个字太重,今年不要轻易说它。”
沈王氏道:“就是,前世的罪孽再重,报应到后世也没有要人家破人亡的。瞧你这品性,可知你们家往上数三代,也绝不会有大奸大恶之人。”
邵如林道:“若兰,扶我到书房坐会儿吧。”
若兰道:“爷爷,你现在可不能看书。听我说了这么多话,也该累了,还是好生歇着吧。”
“我不看书,就想到书房坐坐。”
沈王氏道:“顺着爷爷,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若兰扶了邵如林,缓缓走进书房。邵如林道:“你出去吧,我没事的。”
若兰不敢远离,在门口听着他的动静。
邵如林拿出《五神经法》,摩挲好大一会儿,轻声自语:“留给天门去领悟吧。”接着找了个木匣子,放进去,想要锁上,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拿出以前写好的遗嘱,提笔在上面添了几句话。写完也放进木匣之中,小心地锁起来。
若兰在外面守着,忽然听到里面没有了声响,赶忙推门进去,发现邵如林伏在书桌上又昏睡了过去。
邵如林这一睡,三天没有醒过来,可把邵知理吓坏了。若兰哭个不止,直说全是她不好,讲了家里的伤心事,惹得爷爷病情加重。
沈王氏劝她道:“没事,你看爷爷睡得多踏实,不像病要加重,放心吧,说不准一觉醒来,病全好了呢!”
话是这样说,若兰只是不信。
第三日到了下午,黄爵滋和林汝舟兴冲冲跑过来,进了院子便喊道:“雨山兄,大喜事,大喜事,林大人打了大胜仗啦!”
黄爵滋这样一喊,邵如林忽得醒了过来,在床上坐起身道:“少穆兄,你这一仗打得好!”
原来,林则徐给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到了,奏报说,清军与英军在广东沿海展开激战,已经击退英军。
胜利喜报让皇上龙心大悦,深为自己选择开战的圣明之举激动不已。下旨将喜讯通告全国,以鼓舞军民士气。
黄爵滋第一时间来给邵如林报喜,希望借此消息,为他驱除心头积郁。
邵如林仔细听完林则徐的喜报,精神大振,连说:“我刚做了个梦,看到林大人站在虎门关隘上,指挥若定,意气风发,果然打了胜仗。”
知理道:“父亲,你这一觉睡了三天。”
“三天?怎会睡这么久?”邵如林心里一沉,知道不是什么好兆头,见大家都欣喜若狂,也跟着高兴。
黄爵滋道:“只要我们在岸上严防死守,英军登不了岸,这仗便有得一打,耗也把那帮蛮夷耗死了!”
林汝舟也道:“英军的舰船比我们强,我们只要不去硬碰硬,守在岸上他们也没有办法。”
其实,这时候的邵如林,不管好消息坏消息,都不应该让他知道,他安静地养着,心平如水最好。既然没到一胜定乾坤的时候,告诉他好消息,他总是难免会思虑更多。
果然,邵如林问道:“穆彰阿是如何表现?”
黄爵滋道:“打了大胜仗,皇上正在兴头上,穆彰阿都怎么说,当然是给皇上道喜,顺水推舟请旨嘉奖林大人哪!他比谁都会做人。”
邵如林道:“最怕他来这手啊!”
“为何?嘉奖将士,鼓舞士气,不是好事吗?”
邵如林道:“英国人不远万里前来与我们兵戎相见,定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会轻易认输的,初战如不能重创于他,小胜则不足喜啊。此胜民可喜,军不可喜,皇上明令嘉奖,只怕是我们的将士又要犯唯我独尊的老毛病,埋下隐患。镜枫,速去信于令尊,请他务必小心。黄大人,你也要上奏皇上,请皇上下旨给沿海守军,不可轻敌!”
黄爵滋和林汝舟点头称是。黄爵滋道:“雨山兄所虑极是,我们即刻去办。”
到了七月,形势急转直下,英军多线开战,清军应接不暇。广州守住了,没料到英军却在定海登岸。
到了八月,英军长驱直入,开到了天津大沽口。黄爵滋想到邵如林解的那个“一”,大呼坏事,还没来得及告诉邵如林,邵如林的病情便反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