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先生提起当年旧事,让邵如林感慨万千。
邵如林继承祖宗易学,进京入仕,混个一官半职,并不图大富大贵,只求以平生所学,为朝廷效力,为天下百姓造福祉。
他一开始在钦天监的差事,还算轻松自在,观天文,察地理,与同道研讨易学精妙。可是后来,嘉庆帝晚年昏聩,滥用阴阳之术,亵渎祖先文明,做了许多有违君道的事情。
邵如林渐渐厌倦身不由己的日子。新帝登基后,他走黄爵滋的门子,调往鸿胪寺,安心做小吏,很少显露阴阳才学。
看得太多皇室荒诞,经历太多官场争斗,邵如林对仕途这条路异常排斥。为此,他不许儿子知理再走自己的老路。
他要儿子专心治学,兼做些风水先生。自由自在挺好,祖宗赏这碗饭,足够安身立命,何必趟官场的混水,任人驱使,不得开心颜。
单先生为了当年一卦,耿耿于怀。访师问道,沉迷易学,执拗十几年,令邵如林大为惊讶。更为惊讶的是,他好像在寻找自己。
邵如林问他:“先生,你知道我住在羊尾巴胡同对吗?既然如此,为何不上门找我?”
“该见着的总会见着,何必去打扰大人的清静呢?”
“先生现住在哪里?”
“随遇而安。”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先生去舍下小住,我们切磋一番。”
“不必了,按我的流年推算,我没多少日子了。今日得见大人一面,心愿已了,明日便回老家,叶落总要归根是不是。”
“先生何出此言?我看先生面相,不应是短寿之人。冒昧请问,先生的八字是……”
单先生把空酒杯举在眼前,用两个手指捏着,不停地转动着,好似在做一个极为重大的决定。
邵如林不知他在想什么,喝掉自己杯里的酒,有些落寞道:“叶落归根,是啊,我这片树叶也快要落了。”
单先生搁下酒杯,拿过酒壶倒满,又一口干掉,面呈神秘之色,低声说道:“我知道大人是邵康节先生的后人,周易世家,但不知大人可学过‘五神经法’?”
“‘五神经法’?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邵如林摇头道。
“邵家以理学闻世,而‘五神经法’是相学,大人不知道并不奇怪。”
“相学?听先生的意思,这‘五神经法’比‘麻衣相法’还神奇吗?”
“麻衣相法我也学过,与‘五神经法’相比,不值一提。”
“麻衣相法”乃宋代流传下来的相法奇书,与邵康节的“梅花易数”并称为易学界两大绝学。学通这两门功课,可独步天下。
单先生竟然对“麻衣相法”不屑一顾,邵如林不禁对“五神经法”兴趣顿增。
邵如林道:“愿闻其详。”
“说起来,我与‘五神经法’有缘又无缘。一年多前,我问道三清山,在玉虚峰下一道长那里,遇见此书。”
邵如林微笑,每有奇书绝学面世,必是来自深山隐居的高人,这倒可以理解。
单先生的酒量奇大,一壶酒邵如林不过喝了两杯,竟然见底了。
单先生又要了一壶,给自己斟满,也不管邵如林,拈起酒杯一饮而尽,夹了箸菜,细嚼慢咽完,才接着说道:
“大人不要笑,你不在江湖行走,未必知道江湖上的奇人奇事有多少。”
邵如林道:“先生莫怪,我并非怀疑你的说法,而是神往那些世外高人,闲云野鹤,超凡脱俗,何等的洒脱。”
“各有各的命数罢。你一定奇怪,这等奇书,我怎么能见到呢?我也奇怪,这本书就盖在盛剩饭的木碗上。书皮上四个大字‘五神经法’,墨迹已然褪色,纸页发黄,想来一直没当好东西。”
这也不奇怪,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纵使是稀世珍宝,也不必刻意收藏。
“我并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出于预感,不由多看了两眼。道长说,我知道你的来意。道长诵了四句偈语,‘可怜世人一般苦,苦心修道堪世人。人心堪破有何用,用于自身见几人。’”
邵如林道:“这四句偈语深刻。”
单先生再饮一杯酒道:“道长对我说,你不用再四处问道修学了。我问何故。道长说,你来晚了,早来一年,习我长生之法,或可益寿延年,如今你仅剩一年又七个月零两天的阳寿。”
邵如林听得入神,不觉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等他下文。
“我并不相信道长的话,问他何以见得。他说,你翻开‘五神经法’这本书,十四页上,看上面的话。”
“十四页有四句诗,写道,‘目为命神主生死,右地左天定应期。开合晦明三万睒,血泪同根枯连理。”
邵如林半明不白,问道:“我只听懂前两句,后两句怎么解?”
单先生道:“我请道长释疑,道长说,这首诗字面的意思好懂。五官为五神,代表人的五行五色五福。眼睛为命神,右眼为阴为死,左眼为阳为生。睁眼闭眼三万天是常数,每个人都应有百岁之寿。血泪一脉,泪尽如血枯,泪干了,人生这棵树也就枯萎了。”
邵如林道:“是啊,这是诗面的意思,生死的玄机藏在哪里?”
单先生并不解释这首诗,而是讲起“五神经法”的来历。他道:“大人知道这位道长是谁吗?他是汉朝淮南王刘安的后人。”
“淮南王的后人?”邵如林若有所悟道:“莫非‘五神经法’与刘安编撰的《淮南子》一书有关?”
“大人果然灵透。刘安广招天下奇人怪才编撰《淮南子》,这本书分内经外经两部,其中内经献给了汉武帝。汉武帝的谋士从中发现玄机,向汉武帝进谗言,激怒武帝,发兵夺书。刘安起事造反失败自杀,有一支后代带着外经逃到江西。”
邵如林道:“世人只见过内经,从无人见过外经,原来故事在这里!”
单先生又要了一壶酒,脸上现出酒意:“不错,‘五神经法’是外经的一卷,也是《淮南子》里唯一讲相术的书。”
邵如林点头道:“怪不得历代史书对‘五神经法’从无记载,民间也无人听说过此书,原来根本就不曾面世。”
“正是。刘安兵败,他的门客全被杀掉。那位专写‘五神经法’的奇人也未幸免,因此世上留存下的相学奇术,只有这一册书。”
邵如林道:“这部书太宝贵了,那位道长用来当碗盖,岂不是暴殄天物?”
“我们觉得珍贵,刘安的后人不这样认为。外经几十卷,卷卷价值连城,独有这部相书,刘安后人以为没什么用,那道长归隐时才得以带入山林。”
“刘道长在山里隐居,终日无所事事,把那书里的东西早已烂熟于心,因此,纸上的文字对他并没什么用了。”
单先生说着,拿过他的卦褡,伸手一掏,将那本“五神经法”掏出来,递给邵如林道:“大人,这本书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邵如林顿时受宠若惊,忙推辞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在下不敢领受。”
单先生酒意上头,说话已有些不利索了,道:“大人……你若想知道,那首诗为何能……能预知我的寿限,自己去书里找,找吧。我说实话吧,刘道长没有告诉我那首诗的玄机,他要我自己悟道。”
单先生还要喝酒,邵如林把杯子抢过去,道:“先生,你这样喝酒可不成……”
单先生凄然一笑道:“当年我若不赶上大赦就好了……多活这些年,全给了仇恨和烦恼。大人,我早不恨你啦……我想着破解了你那一卦的谬误,再上门找你,羞辱你……让你后半生不得安宁的……我破不了……”
邵如林道:“你随我回家,我们一起来破解,我定要给你个说法。”
单先生摇头,话又转回刘道长那里道:“他说……你还剩一年多的时间,这本书不仅是一本相书,还藏着长生之法……”
“他说……他不能给已知命数的人泄露天机。修行在个人,看我的悟性了,若能参透其中玄机是我的造化,参不透是我的命数……我这些年学的东西太杂,心性乱啦,没这个造化啦……”
邵如林慨然道:“好啊,既然这本书里藏有长生之法,我们一起参破它。相信我,一定可以做到,那样你就可以改变命数了。”
单先生长叹道:“离刘道长说的期限只有不足一月……晚了,我要叶落归根。这本书你留着……我们十几年前结下的不解之缘……今日都解了吧。”
邵如林手捧着薄薄的“五神经法”,如有千钧之重,一时多少感慨涌上心头。不觉间竟有哭的冲动,可是双目干涩,却没有眼泪流出。
他倏然记起,刚才单先生转述刘道长的话,“血泪一脉,泪尽如血枯,泪干了,人生这棵树也就枯萎了。”
他不正是欲哭眼中却无泪吗?难道他的寿限也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