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所唱的反诗虽大不吉,却非他自撰,而是出自“推背图”,是皇上恩准他看的,那便不能因此请旨治他的罪。
反诗——不,应该是谶诗了——字字惊心,句句凶险,众人知道“反诗”原来是一个预言后,全都陷入莫名的恐慌中。
“岁尽天子没尘埃”,是今年底皇上要驾崩吗?不能呀,皇上今年才仅二十八岁,怎会有这一句谶语呢。
“你唱这首诗给我们听是何用意?”肃顺问天门。
“天门无意,上天有心。”
“怎么讲?”
“承蒙皇上谬赏,使天门看了千古奇书,奈何天门天资不够,并不能完全悟透奇书中的谶语,因此未能奉答皇上所问。由御花园出来后,这四句诗便萦绕心间,直到老家,仍不得其解。方才一进这间屋子,看到王爷大人都在,天门便不能自已,鬼使神差地将谶诗献出。想是上天在假道天门,要诸位王爷大人参破玄机,为大清国谋划兴国方略。”
惠亲王心里说,我又杞人忧天了,这原来是天门卖的一个关子,他明明知道谶诗之意,却不肯道破,偏要交给王公大臣们。好,这一招好,这些人全是大清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只有他们感受到国家已危在旦夕,才能摒弃个人之私,门户之见,同舟共济,同仇敌忾,扶大厦之将倾。
惠亲王心里有了底,便不急于发表意见,稳稳地坐下来,看众人如何理解天门的话。
怡亲王载垣道:“这么简单的顺口溜,皇上会看不懂?你竟由京城到涿州,想了一路,这未免太可笑了吧?”
穆荫拟好奏折,正准备请惠亲王等人过目,听完天门一番自辩,感觉自己精心构造的檄文要派不上用场,有些不甘心,跟在载垣后面附议道:
“是啊,四句大白话罢了,这算什么谶语?分明是觉得我们没看过‘推背图’,无法判断这首诗的真伪,编造出这么个故事来蒙骗我们!”
“何以见得这首诗指的是本朝呢?”端华问。
“郑王爷的话说到点子上了,这也正是皇上的困惑啊?诗虽直白,断代却难。天门知道‘推背图’乃天赐之书,向来为帝王所用,因而不敢僭越,仅在皇上指定的那一页浏览。此书奥妙无穷,窥一斑难知全豹,前后的谶语不得见,便失了承上启下之机巧,天门自然是无法断定这道谶语对应的朝代。”
“难怪你琢磨了一百多里路,”惠亲王道:“对了,你由圆明园出来,因何急着赶回老家去?”
“回王爷话,天门今日收到家书,得知罗衣小产,因此向皇上告假,返乡探视。”
“身为国之重臣,怎可能为一个小妾之疾舍国归乡?这个借口可笑至极!”僧格林沁哂笑道。
“阴谋败露,慌不择言。”穆荫口中送出八个字。
“请问穆大人,天门有何阴谋?”天门问。
“做贼心虚,明知故问。”穆荫仍只说了八个字。
天门笑了,一笑腹部大痛,赶紧捂着肚子老实地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说:“杜大人怎不还来,这个医士好难请啊!”
“你这是现世报,是上天在惩罚你,上天说这还不够,要我再补你一脚……”僧格林沁说着踢了天门一脚。
天门疼得哇哇大叫,嚷道:“僧王,天门可欺,天不可欺。你乃国之柱石,何故也学他们心胸狭窄。如此挟私报复,伤的不过是天门的皮肉罢了,他日王爷之伤,恐怕……”
天门痛起来,便口不择言,说顺了嘴,不经意间把天机也泄露出来。
惠亲王觉得不妥,忙道:“天门,快些住嘴,僧王德高望重,连本王也是极敬重的,你一个晚生后辈,怎如此荒诞不经。”
僧格林沁本就为出气而来,看到天门受到重伤,这口气出得差不多了,不料天门又抛出一句“谶语”。对照天门的皮肉之苦,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这个“他日之伤”要危险得多。
惠亲王越是忙着打掩护,僧格林沁越是起疑,抢着话说:
“慢着,慢着,五王爷先别拦他,让他把话说完。诸位听见了吗?他又咒我呢,邵天门,你说明白了,本王他日伤到什么?”
天门哼哼唧唧再不理睬他,僧格林沁上去就要再来一脚,端华拉住了道:“僧王,别给他制气了,时候不早,办正事要紧。老六,你问他——”
肃顺道:“姓邵的,你今日进宫干什么?”
“向皇上告假。”
“怎么又去了圆明园呢?”
“进到养心殿才知皇上已驻跸圆明园。”
“你身为军机上行走大臣,不了解皇上的起居?”
“肃顺大人,即便下官大意,不知道皇上已移驾圆明园,这个罪可大到要您追到涿州,把下官绑来?”
“你本已告了病假,正在公馆养病呢,却要再次进宫向皇上告假,你这个谎话撒得也忒没谱了!直说了吧,你进养心殿见皇上是假,见另一个人是真对吧?在进宫之前已想好了借口是吧?可巧的是在养心殿撞见了杜翰,为掩盖你的真实目的,只好去圆明园走了一趟,接着在园子里察觉苗头不对,赶紧溜回家,准备携家眷出逃……邵天门,我说的对不对?!”穆荫冷笑道。
天门总算知道自己因何被捕拿回京,也总算明白了这些王公大臣聚在此处的良苦用心。
穆荫心疼自己的锦绣文章,非得把天门朝坑里填。
天门想笑又不敢笑,忍着腹痛,说:“穆荫大人说的不错,除了杜大人之外,下官还见过一个人,那就是懿贵妃。下官也知道此事甚为不妥,可是这个‘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也是恰好落到天门那一刻的运格里,贵妃娘娘是主子,下官是臣子,请问诸位王爷大人,难道要下官见了主子扭头就走不成?”
“巧言令色,避重……”穆荫一急又要甩他的八字诀。
怡亲王不耐烦了,摆手道:“少扯这些没用的,本王问你,究竟是懿贵妃宣你进宫,还是你主动求见?”
“怡亲王,下官为何要求见懿贵妃呢?”
“那是你的阴谋,本王怎会知道?”
“怡亲王,下官未获皇上恩准,私谒后宫妃嫔,无论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总是犯了忌讳,下官该是什么罪便领什么罪,但绝不受不白之冤。”天门义正词严地说。
“你说本王冤枉你吗?”怡亲王怒道。
天门不语。
惠亲王有些明白了,端华请他来,原来是在摆鸿门宴,这些人怀疑他和天门在搞阴谋。
这可真应了天门的话,“劫数”的数赶在这里了。这些人正在查懿贵妃干政的事,天门偏在此时去见懿贵妃,而天门和惠亲王府的关系朝野尽知,这也难怪人家多疑。
想到这里,惠亲王感慨道:“天门,你今日的劫数可不小,一波接着一波,唉,本王有些后悔了,当初真不该叫你返京,若留你在曾国藩军中,兴许此时已收复了金陵呢!”
“惠王爷千万别在给天门戴高帽,天门从来不敢贪天之功,也不敢做欺天之事。”天门试着想坐起来,一动又痛得额头冒汗,只好重新趴回去。
“惠王爷,请恕肃六冒犯,听您话里的意思,是埋怨我等多事吗?”
惠亲王淡淡一笑:“只要你真心为皇上,为大清国着想,多事倒是件值得欣赏的好事,只怕你们为表相所迷惑,不辨真假善恶,冤枉了好人,耽误了大事。天门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先帝知道,皇上知道,本王也知道。有些事不可以明说,可是若咱们这些朝中重臣不理解他,疑他枉他,本王也无话可说,但可以不替他辩解,却一定要为他作担保。”
他的话很重,让众人不得认真掂量。
屋内冷了片刻,肃顺道:“惠王爷如此说,倒叫肃六不知如何说话啦。王爷虽然了解天门,肃六却不知道他的底细,为了皇上,为了大清国,肃六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可疑之人,自然也不怕得罪人,肃六仍有疑问要请教邵大人,惠王爷您看——”
“问吧,本王前面的话不是要以势压人,而是有言在先,大家要秉着一颗忠君为国的公心做事。”惠亲王站起身,道:“天门,你不要胡闹,配合诸公极早弄清楚事情真相,快回家去看你的美妾。本王出去瞧一眼,看杜翰跑哪去了。”
端华见惠亲王留下一番掷地有声的话,替天门做了保证,便躲出去,让他们放心询问天门,不禁暗自惭愧,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僧格林沁识趣,也跟在惠亲王身后出了屋。
肃顺也再不咄咄逼人了,说话的语气温和了许多,要天门把懿贵妃说的话复述一遍。
天门没想到惠亲王为他作保,如此一来,私谒懿贵妃虽为大清律不许,却也情有可原。这几位为天门拟罪,奏呈皇上批准时,为免皇上生疑,定会随便弄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罪名,天门在军机上行走一职定要剥夺,但是仍会把他留在京里任职。
这是肃顺穆荫等人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却不是天门想要的结果,他要去官归隐,因此便不能听惠亲王的话。
天门心里说,叫我不胡闹,这么好的机会在眼前,若不胡闹怎能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