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天门钟灵毓秀,天聪早启。
这一点,对五岁的孩子来说,是幸运,却非幸事。
因为天门能感知未发生的事情,也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些对他来说,都是非常辛苦的。
为什么说辛苦呢?
作为孩童,本应该是一张白纸,活泼天真,单纯随性。笑也好,哭也好,情之所至,无拘无束。
可天门不一样,当他正沉浸在快乐里时,常常会有突如其来的意象闯进心里。就像手指缝里扎进一根刺,不拔出来,手指头会疼,然后连带得心也会疼。
有的刺能拔出来,偏偏有的刺看不见,找不到,拔不出来。这时候就难过了,心里老想着那根膈应人的东西,就无法快乐,就变得怪异。
天门只有五岁,闯进他心里的那些意象,对他毫无用处,只能令他烦燥不安。
他还不懂得排除干扰,不懂得释放负重,不懂得放空心事。
他幼小的身心,盛不下那么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邵如林给了他庄若兰,用成年人的气息助他扶正驱邪;上天给了他响地,用纯洁的真气帮他涤浊扬清;穆彰阿给了他霓儿,用暴戾的杀气为他“除暴安良”。
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上天给一个人长,便会再补一个短,给一个人奇迹,便会再补一个磨难。反之亦然。因此才有“上天有好生之德”的说法。
人生下来有襁褓,出了襁褓有父母的怀抱,出了父母的怀抱有房门,家门。家门之内叫“养”,出了家门叫“修”。
上天管生,不管死,父母管养,不管修。
天门跌宕、传奇的一生,从五岁那年开始了。
穆彰阿或许并非正人君子,可他却是把天门带出家门,引入“修练”之门。冥冥之中,受于天命,天门从此一脚踏进人世间的漩涡。
穆彰阿当着管家乔头的面,说霓儿是天门的媳妇。
乔头本来正奇怪呢,老爷为何将邵如林的孙子接进府中。
听了穆彰阿的话,方才恍然大悟,这是要和邵家结亲啊。
乔管家活了快五十岁,经的事不少,知晓穆彰阿甚至超过知晓自己。穆彰阿要办的这件事,他可看不懂。
穆彰阿贵为当朝一品,八旗子弟,皇上身边的红人,邵如林是什么人?从五品的少卿,不得志的汉臣,和中堂大人简直是云泥之别,完全不是一路人。穆彰阿的葫芦里装得什么药呢?
乔头管不了那么多,既然穆彰阿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不管两家的门第悬殊有多大,既然要结亲,总是喜事。
穆府上下很快就都知道了,邵家的小子将要成为穆家的孙姑爷。
天门在穆家便比做客的地位更高了一等,丫环下人像敬霓儿一样,当主子伺候着,院里各处随他撒野。
霓儿猛然间多了两个小伙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把穆府翻个底朝天,将所有的稀奇玩意都拿出来炫耀。
霓儿每天领着天门与响地两人,在穆府里东游西逛,没有片刻安生过。
响地又服了两回药,身体恢复如初。
她是乡下丫头,邵府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已经让她新奇不已,等到进了穆府,如同闯进一座迷宫,哪里使得开眼。
穆家是大学士府,比邵府要大不知多少倍。里面有亭台水榭,有游廊暖阁,有花园假山……辉煌气派,别有洞天。
别说响地,天门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府第。
来了天门和响地,丫环下人们终于摆脱霓儿的纠缠,全都如释重负,见着霓儿,远远的便躲开,不叫他们绝不到跟前去。
三个孩子在穆府撒了欢的玩。院子再大,架不住小孩子的腿快,一天就把能见识的都见识了。
第二天一早,霓儿拉天门去花园玩耍。天门不去,说:“昨天玩过了,没什么好玩的。”
响地说:“天门哥哥,咱们回家吧,我想奶奶了。”
天门说:“好吧,我带你回家。”
霓儿的妒嫉心本就强,见天门对响地言听计从,要离开她,便对响地恨得不行,抬腿就是一脚,踢在响地小腿上,道:“我这就叫人把你赶走,天门不许走,他要陪我玩。”
响地哭道:“天门哥哥,她打我。”
天门瞪着霓儿说:“你要再打她,我也打你。响地别哭,咱不理她,我们回家。”
两人手牵着手,穿过一道门又一道门,绕来绕去竟迷了路。霓儿嘲笑道:“看你们能出去。”
天门恼了,说:“我非出去不可。”
天门和响地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就是找不到穆府的大门在哪儿。
响地帮天门擦掉额上的汗珠说:“天门哥哥,我们出不去,等爷爷来接我们吧。”
天门也有些气馁,坐在地上发呆。
霓儿幸灾乐祸地拍着手笑道:“出不去,出不去,就是出不去……”
天门又气又恼,想收拾收拾霓儿,说道:“我们不走了。我们去花园玩。”
天门昨天去过花园的假山,记得假山上有一个狭窄的石隙,他和响地瘦小,可以钻过去,霓儿体胖,只要钻进去,一定会卡住。
三人一起来到花园,天门骗霓儿爬上假山,霓儿好像有预感似的,偏不上当。
霓儿道:“爬山不好玩,我知道那儿墙跟底下,有好多好看的羽毛,我们去捡来做扇子吧。”
花园后面是穆府的后墙,因为周围全是荒草树木,人迹罕至。野雉鸟类便在此停留,脱落许多美丽的羽毛,丫环们常来捡拾做成羽毛扇,霓儿因此记住了。
天门响地随霓儿来到花园后面,发现由花园前面的池塘里,引出一条细细的水渠,绕过假山,从穆府后墙穿出去。
这是一条排水沟,通往府外不远的小河。夏天下大雨时能用着,现在已经深秋季节,排水沟早已干涸。
排水沟很浅,天门一滑就下到沟底,两三步来到墙跟底下的出口。出口方方正正,虽然很小,天门试了下竟然可以钻过去。
天门钻到外面,发现已经出了穆府,只要爬上小河的护坡,就是一条大路。
他大喜过望,折返身爬回去,叫来响地,两人先后钻出了穆府。
霓儿见他两人出去了,也紧随其后要钻出去,可是她太胖,钻到一半卡住了。
天门嘻笑说:“我说我们能出来吧,你还不信。响地走吧,我们回家。”
霓儿“哇哇”大哭,边哭边央求:“天门哥哥,别丢下我……”
天门不为所动,沿着小河护坡向前走,想找个平缓的地方爬上去。
响地一步一回头,听霓儿哭得凄切,道:“天门哥哥,救救她吧,她会死的。”
天门说:“不要理她,谁让她刚才打你呢。”
天门拉着响地快走。走了两步,响地还说:“天门哥哥,救救她吧,她真会死的。”
天门停下脚步,回头瞧着霓儿的确哭得可怜,这才过去拉她,响地也来帮忙,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总算把霓儿拽了出来。
霓儿出来后,天门才意识到不对,说:“我们回家,你出来干嘛?你再钻回去吧。”
霓儿害怕了那个洞口,道:“我不钻洞了,我跟你们走。”
三个小人儿,相帮着爬上河堤,走上大路。
因为刚才爬过排水沟,三人身上又是土又是草,脸上也肮脏不堪,看上去像流浪的乞儿。
京城那么大,天门又从没有出过家门,他哪能找得到家。
三人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邵府那个胡同。不觉已到晌午,三人又渴又饿又累,全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痴痴地越发像讨饭的。
三人坐在路边发呆,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说来也巧,正好有个安徽商人经过,他坐在马车辕后头,左盼右顾看,瞧稀罕景呢,发现了路边的天门等三人。
这个安徽商人姓胡,外号胡大敛,和后来的胡雪岩是一家子。胡大敛什么生意都做,就是不做正经生意,最擅长的“生意”是玩仙人跳。
胡大敛这次进京,是奔他表哥小俊子来的。
小俊子是宫里的太监,因为家穷,十三岁净身入宫。胡大敛打听到小俊子发达了,想来挂上一钩,为在老家玩“仙人跳”找个噱头。
胡大敛怕小俊子嫌弃他寒酸,咬牙雇了辆车撑排场。
雇完车没钱置办给表哥的见面礼了。胡大敛厚着脸皮见过表哥,以为亲戚一场,小俊子总得给个面子,赏个三瓜俩枣的。
胡大敛想,小俊子是宫里的人,见天围着皇上娘娘转,还不得富得流油,手指缝露点就够他花个三两月的。
哪知小俊子见他两手空空上门,连茶都没上,冷冷敷衍他两句,只说宫里有事就赶他走。
胡大敛什么人,要面子的人,精于算计的人。他来京城一趟花费不轻,哪能甘心赊本,因此脑子一热,撂下一句大话:“表哥,我原是给你带了厚礼的,因要四处打听你的尊府,带在身上不方便,暂存在客栈里了,待我回去取来。”
胡大敛干惯了空手套白狼的买卖,认为京城这么大,随便找个人骗一把,给小俊子弄份孝敬不成问题。
大话说完,胡大敛开始边在京城瞎转边想辙。
胡大敛和天门一样,也转了大半天,正愁得慌呢,一见路边三个无精打采的小乞丐,顿时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