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深夜,郭嵩焘睡梦正酣,忽然有人高喊一嗓子:“太平军抓壮丁啦,快逃啊!”
流民像无头苍蝇一般乱将起来,他身不由己,被裹挟着,跌跌撞撞一阵疾跑,天明时抬头一看,竟到了天京城下。
郭嵩焘只好扮作瞎子,随流民混入城中。
天门听他讲完这一段历险记,再看他狼狈的模样,不禁有些心酸,问他:“郭先生,你可后悔了么?”
“后悔什么?”
“你本有济世救国之才,怎奈仕门不向你开,全因庙堂上那帮尸位素餐的庸才所赐,落得半生落魄潦倒。当此乱世,许多达官显贵皆选择明哲保身,你却四处奔走,投险靖难,如今不为敌人所伤,竟为同袍相害,你不难过吗?!”
郭嵩焘想了想,道:“怎不难过,但不为自己,为的是当今圣上。皇上自登基以来,外忧内患,国家糟糕成这个样子,却既无良相,又无勇将……。”
天门怔了一怔,淡淡地说:“先生的忠心要是叫皇上知道,不定有多高兴呢!”
说完心中暗忖,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眼看自身难保,竟还能讲得出这等话。
天门对郭嵩焘的愚忠感到可笑,却无暇去猜他的心思。
郭嵩焘到底有些城府,他见天门上可直通皇上,下则为曾国藩这等重臣所器重,转眼之间,又出现在太平天国东王身侧,行动诡秘,难以捉摸,与他交际,自然不敢袒露心迹。
郭嵩焘道:“郭某说得是真心话。”
“这话先生留着见到皇上再说吧,”天门冷笑道,“你应该先想想如何离开天京。”
“遇到公子,郭某就不担心了。”
“为何这样讲?”
“郭某虽与公子并无深交,但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便是看在曾大人的面子上,公子也不会对郭某见死不救吧?”
“先生说的是,天门当然不会见死不救。”
天门说着起身,边朝外走边说:“天门身为天国丞相,公务繁忙,不便在此久留,先告辞了。若先生再遇到性命攸关的祸事,天门定会现身相助。”
郭嵩焘以为天门有意逗弄他,并不以为然,眼睁睁目送天门出了雅间的门,紧接着木楼梯一阵“噔噔噔”之声,天门竟下楼去了。
他等了好大一会儿,再不见天门上楼来,才相信天门真的弃他而去。
郭嵩焘一头雾水,想了半天也未想明白天门怎会这样做。
我未说错什么呀?他为何说走便走,如此决绝。
都说他乡遇故知,我与姓邵的虽说无甚交情,但好歹也有过一些交集,都曾为曾国藩建军平叛出谋划策,同甘共苦过。我今落难,正需要他的帮助,为何他竟撒手而去!
都说人情似纸张张薄,果不其然啊。
郭嵩焘不由心头一阵悲凉,踉跄着下得楼来,还要装作目盲,摸索着走向茶楼门口。
茶楼掌柜的上前搀了他一把,顺势向他手中塞了几枚铜钱,道:“刚才那位官爷已经算过您的茶钱了,他吩咐小的,找头交给您。”
几文钱能当什么用,郭嵩焘有心不要,想想今日的饭钱尚无着落,只好强忍满腔羞愤将铜钱揣进怀中。
郭嵩焘出了茶楼,盲杖点着地,眼睛眯出一条缝隙,向他常栖身的东面城墙根走去。
天京城靠近东城墙一带是贫民居所,入城的流民便被太平军赶到那里集中安置。
流民中身体健全者,已被征去做劳工,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残,或以乞讨为生,或卖些小玩艺。
郭嵩焘既羞于乞讨,又无手艺,只能借说书混口饭吃。天京城大乱甫定,人心惶惶,有闲心闲钱听书的并不多,因此他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
以为遇见邵天门,便可脱离苦海,谁知却是空欢喜一场。
郭嵩焘叹息着世态炎凉,正踟蹰行走间,冷不防一列狂奔的马队驰过,他躲得慢了些,马背上的军帅一鞭子抽过来,正中后背。
郭嵩焘身着一层薄衫,鞭子破衣而入,令他顿时感到后脊梁火辣辣的巨痛。他“唉哟”一声,跌倒在地,疼痛之下,忍不住睁开了双眼。
幸好马蹄扬起一股尘土,将他罩住。
郭嵩焘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口中喃喃地骂道:“虎落平阳被犬欺,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先生是什么虎?”尘土渐散,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站在面前,小男孩边搀扶郭嵩焘边笑着问。
郭嵩焘翻了翻白眼,道:“多谢小兄弟相助。”
“先生可是一个人?”小男孩道。
“是。”郭嵩焘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做个伴可好?”
“你是做什么的?”
“讨饭的。”
郭嵩焘假扮瞎子,害怕被人识破,不敢让生人近前,断然拒绝道:“瞎子喜欢独来独往,不要人做伴。”
小男孩不由分说牵住郭嵩焘的手,笑嘻嘻地说:“我也不喜欢与人结伴,可是有人……有个人在身边能相互帮衬着,总是好的,先生说对不对?”
“你这孩子伶牙利齿,倒是很会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家里人呢?因何独自一人在天京城中?”
“我叫韩小手,安庆人,父亲被太平军押去造大船,不知怎么的就没了,母亲和姐姐……也死了。”
“可怜的孩子。”郭嵩焘动了恻隐之心,道:“好吧,你跟着我吧。”
韩小手无声地笑了,引着郭嵩焘向秦淮河边走。
“你要领我去哪里?”
“先生不要管了,我带你去寻个好住处。”
郭嵩焘有意试探韩小手品行如何,便由身上摸出铜钱道:“我一天未吃东西,走不动道了,你去买两个包子,咱们吃了再走。”
小手不接铜钱,道:“这几文钱怎能吃饱,我请你吃肉喝酒去。”
“吃肉喝酒?你哪里来的钱?”郭嵩焘狐疑道。
“嘻嘻,我还有个外号叫‘小时迁’,我有的是弄钱的法子。”
两人进了一间酒肆,小手很豪气地点了两盘牛肉,一壶烧酒。伙计歪着头,上下打量着这爷俩,半晌才说:“本店概不赊账。”
小手撇撇嘴,从怀中摸出一枚银钱,丢到桌子上,拍着桌子大叫:“小爷下馆子从不赊账,快拿酒菜来!”
伙计愣了,捡起银钱,换上笑脸,嘴里喊着号,一溜烟跑进了后厨。
郭嵩焘道:“小手,你今年几岁?”
“九岁,怎么了?”
“听你说话的口气,可不像九岁的孩子。”
“听先生的口气,您有五六十岁了吧?”
二人说着大笑起来。
不多时,酒肉上来,郭嵩焘自从被苏州知府暗算,第一次见到管饱的酒肉,肚中早已伸出手来,顾不得斯文,一手抓肉,一手端酒,美美地吃喝起来。
小手边细细咀嚼着牛肉,边偷眼四下打量,郭嵩焘在低头倒酒之间,小手的位子上已人去座空。
等郭嵩焘酒足饭饱,小手冒了出来,扯着他的衣袖道:“吃饱了我们走吧。”
二人出得酒肆,郭嵩焘忽觉得怀中暗兜一沉,忙探手进去,竟一下捉出一个大银锭来。
郭嵩焘惊得险些开目,道:“这银子是从何而来?”
“先生不必大惊小怪,这是小手送给您的见面礼。”
“小手,有钱人多薄情寡义,你今后千万别冒这种险了,小心被捉住丢了性命。”
“正因为有钱人薄情,我才要冲他们下手,我师傅教我的,这叫盗者有道。”
“你还有师傅,你怎不跟着师傅呢?”
“他也死了。”
郭嵩焘重重捏了捏小手的手掌,轻叹了声道:“唉,这世道,谁能保证每天一睁开眼看到自己还活着呢!”
“先生的话真是好笑,能睁眼当然是活着的啦!”
郭嵩焘不由笑了。
二人慢慢走到秦淮河边。韩小手成天在天京城里游荡,对城中各处颇为熟悉,拉着郭嵩焘顺着河岸前行,很快便到了奎星阁。
小手先进去探了探,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纳闷地自语道:“城中竟还有这么舒服的所在。”
小手把郭嵩焘领进阁中,屋里一暗,郭嵩焘悄悄撩开眼皮,瞥见阁内坍塌的泥塑,知道是废弃的寺庙,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平常都在这里住吗?”
“管他什么地方,现今是咱们爷俩的啦。”
小手很是勤快,很麻利地把阁中一角收拾出来,然后找来一领破席,铺好了,让郭嵩焘躺上去歇着。
“你坐过来,我们说说话。”郭嵩焘拍拍身边的席子说。
小手却坐到了泥塑堆上,歪着头看向郭嵩焘问:“先生问了我一路,我还没有问您呢,您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我啊,我就是个瞎子,四海为家。”
“您姓什么,叫什么?怎么会到这城中来的?”
“我,我姓郭,你叫我老郭吧,我的身世和你差不多,也是孤苦伶仃。平日里靠说书勉强混口饭吃,前些日子城外头打仗,误打误撞便流落到此处。”
“你一点儿都不老实,我猜你是官兵派到天京城的探子,你是装瞎吧?!”
郭嵩焘顿时大惊,黑暗中忽得坐了起来,喝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