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最是凶险,杨秀清觊觎王位已久,必然早有准备。洪秀全已嗅到危险的气味,若让杨秀清察觉情形不对,定要先下手为强。
韦昌辉不在城中,石达开未带一兵一卒入城,他手下的守城军士究竟是谁的人并不明了。
洪秀全孤家寡人,势单力薄,怎是杨秀清的对手。
如果杨秀清突然造反,凭他的狠毒,天京城自是难逃被屠城噩运,可以断定,顷刻之间杨秀清便会将天京城变成人间地狱。
洪秀全和他天王府中数千人会被杀个鸡犬不留不说,石达开一家连同天门恐怕也要受到株连。
个人生死存亡并不重要,天门担忧的是,杨秀清一旦叛变,几乎不用大动干戈便可轻易得手。两王之乱,对太平军造不成重创,则对朝廷平叛无益,反倒增强杨秀清的实力,天门怎会令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发生。
天门转着手指上的扳指,道:“天王,太平军正在造满清的反,东王自然也是无时不揣着一颗反心。一心一用易察,一心藏二意难识。‘易经’有云,‘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若要知东王此时的心境,需察其言观其行,天门与他疏离已久,实是无法进入他的内心……”
洪秀全哪里肯信,他凌然道:“你从前可是明察秋毫啊,怎么今日却有这等狡辩?你是在糊弄朕吗?”
“天门岂敢糊弄天王。”
天门明白不与他指点一二,怕是不易过关,便说:“请天王写一字出来,天门测一测吉凶如何?”
洪秀全神色缓和下来,捉住天门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划拉出一个“清”字。
天门举手在眼前,认真看了半天,说:“‘清’字左水右月,主浮水月之上,东王是否有反心且不管,他若想成为天国之主,无异于镜花水月。”
这个字的断语天门倒没有刻意修饰,因为卦象真实反应出来的寓意就是如此,恰好符合天门的意思。
事实证明,一年后杨秀清被韦昌辉诛杀,他的天王梦果然没有做成。
洪秀全起身走到御案前,提笔将“清”字写到纸上,端详半天,觉得天门的话有道理,颔首道:“他取这名字,便是命中注定做不了主的。”
天门松了一口气,想到杨秀清正在外头亲自监视,怕在天王府耽搁久了引他多心,便欲告辞。
洪秀全忽然又道:“可是这‘清’字里面毕竟含了‘主’字,他一定是动了夺主之心,否则为何把北王支出京去呢?”
“东王掌控兵权,所有军师军帅莫不听命于他,若他要反天王,便是北王留在京城又能如何?”
洪秀全道:“你的意思是?”
“天门没有别的意思,孔夫子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东王北王皆为天国元老,都应为天国为天王分担忧愁。如今清妖四面围城,东王一力操持军事,若累倒了,反对天国不利。”
天门的话说得隐晦委婉,洪秀全却听懂了。
“孔丘虽迂腐,他的一些话却颇有先见之明。朕也记得他这句‘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是不曾仔细领会,朕只想到小民之均,却从未从军事上多加考虑。是啊,一人掌管全军,日子久了,难免尾大不掉,是该为东王分一分担子啦!”
洪秀全说完等着天门附和,天门却不接茬,只顾转着扳指出神。
“天门,翼王近日可还好?”
“不知天王说的好字指何而言,若指身体,他难得洗却征尘,休养生息,再舒服不过;若说心情,鱼离水,瓜别秧,无功于城头,无比惆怅。”
“鱼离水,瓜别秧?”洪秀全沉吟道:“一个被调虎离山,一个被闲置城头,还说他没有反心?天门,连你都不敢对朕直言不讳了,难道他要挟你什么了吗?”
“王权遮天,天门何用要挟!与翼王相比,天门乃无水之鱼,无秧之瓜,随时便可化入尘埃。”
“王权遮天?天门,你终于吐了一句真心话!”
“请天王恕罪,天门说错话了。”
“你没说错,朕理解你的心境,朕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你快说,朕该如何补救,才能化解眼前的危机?”
“北王翼王俱对天王忠贞不二,若有万一,此二人必不会坐视。”天门一想到石达开,便顾不得瞻前顾后了,他要借机进言,帮石达开离开是非漩涡。
“天王,既然城内已空,何不索性以卧龙先生的空城计相对,将翼王也放出城去,要他与石家军汇合一处,再与北王左右互为犄角,外可抵御清妖,内可震慑宵小,然后腾出手来慢慢革除弊政,必可化险为夷。”
石达开手上无兵,被困城中,对杨秀清毫无威胁,放他出去,与韦昌辉的调虎离山不同,乃是放虎归山。一还一报,正可打乱杨秀清的部署。
洪秀全道:“朕再斟酌斟酌。”
天门行礼告退,洪秀全含笑说:“朕听说翼王的小妹尚待字闺中,朕正有意为王子贵福配婚,你以为如何?”
天门吃了一惊,握紧拇指上的扳指,忙道:“这自然是翼王的荣耀,也是小妹的福分,不过,以天门看,此事断不可行。”
洪秀全不悦地问:“因何不可行?”
天门反应奇快,开口之间已然想好措辞,“天王可记得东王的弟弟杨润清?”
“怎不记得,他在永安时患上失心疯,一直未得痊愈,入天京后,朕欲封赏他也坚辞不受,你怎么提起他来了?”
天门本不想对杨家兄弟有任何检举之语,以免惹上麻烦,但洪秀全突然要赐婚小妹,事情紧急,不得不改变初衷了。
“天王有所不知,杨润清的病其实早就好了,他有意深居简出而已。”
“你如何得知?”
“回天王,前些日子天门曾去过东王府……”
“你刚才说进京后与东王从无交往,原来不仅有交往,还过从甚密,已成其座上客了!”洪秀全怒道。
“天王息怒,天门仅进过一次东王府,而且并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因此才不愿提及。天门要说的是,我在东王府撞见过杨润清……”
“你入东王府所为何事?”
“并非天门主动送上门去,而是东王请我去的,他亲自向天门提亲,欲将公主下嫁于我……天门婉言相拒,惹恼了东王,被赶出来。”
“哦,他竟有此举?这分明是在收买你。好个杨秀清,果然野心勃勃,不光在军中动手脚,连你也要拉拢过去。”
“当时东王并未调北王出京,天门因此也未多想。只所以拒绝那桩婚事,天门想,大妹因杨家兄弟而死,天门怎可再与杨家结亲。”
“你是有情有义之人,你做得对。”杨秀清打消疑虑,道:“你说杨润清有意深居简出,这又为何?他出来做官,岂不更容易结交群臣,行使阴谋。”
“这正是他的狡诈之处,东王身为九千岁,掌管军政大权,人人对他惟命是从,何用杨润清再去结交群臣。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在暗处权衡利弊,出谋划策;一个在明处清除异己,铺设道路,只待时机成熟,一切尽在杨氏兄弟掌握之中!”
“太可怕了,太可恨了!”洪秀全猛地拍了一下桌案,愤而起身,少顷又瘫坐下去,幽怨地说:“你素以神机天聪著称,竟瞧不出他们意欲图谋不轨吗?”
“回天王,天门有些小聪明不假,但才入天京不久,朝中皆是新面孔,天门并无相熟之人,再加上太平军与清妖交战正酣,怎会想到东王在这种时刻会动不臣之心。”
这种事怎怪得上天门,要怪只能怪自己,他身为天王,立国未稳,便沉湎女色,疏于朝政,放任杨秀清擅权专断。
洪秀全语露怯意道:“你刚才拆字那一卦可准?”
这就如同落水之人,在寻可攀之物。洪秀全在恐慌之下,寄托天意倾向于他。
天门说:“天王这样一问,天门倒没有信心了,待我回去,夜观天象再回天王。”
“此事关乎朕的身家性命,也关乎天国的安然,御弟千万不可大意。”洪秀全又道:“既然杨氏兄弟已生反心,朕更应该与翼王联手才是,为何你竟不同意朕与翼王联姻?”
“在此紧要关头,天王若张罗与翼王联姻之事,焉能不引起杨氏兄弟的警觉?他们若对翼王下手,那时天王可就仅有北王可倚靠了。”
天门已扼住洪秀全的七寸,不慌不忙地说:“虽因大妹之死,翼王对天门已生嫌隙,但是凭天门对他的了解,他在天京并无倚靠,又素与东王不和,只要天王稍加体恤,他必会对您肝脑涂地。”
“怎么,你与翼王竟有嫌隙?你不是住在他府上吗?”
“翼王为人大度,容留天门住在府上,是出于旧谊。手足之情总难忘怀,他对天门已再无半点好感。”
“是朕疏忽了,改日朕亲自为你们打开关节。”洪秀全沉思片刻,忽道:“对了,既然东王有意笼络你,你便去应付一下,将亲事答应下来吧。”
天门极不情愿地说:“天门谨遵圣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