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若兰本是富家小姐,虽经历巨大变故,但那也只是心灵的折磨,从没有腌臜过身体。她每日沐浴更衣,香熏体肤,里里外外,清爽干净。
现如今装疯近半月,不仅身上板结的粪便令她恶心,而且头上身上生了虱虫,瘙痒难耐,再加上紧绷着的神经,内心的煎熬,岂止是度日如年,简直是生不如死。
到了夜里,万籁俱寂,千家温暖,唯有她,偎在墙角独自伤感。她想过死,这种想法早就有过,无奈求死无门。一脚踏进邵家,如重回人间的感觉,以为可以苟且偷生,不料又招来这样祸事。
自己受屈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最让她难过的是,连累樱红寻了短见,连累邵家上下不得安生,她该怎么办?
她想了许久,不知该怎么办。一死了之可以一了百了,可是左思右想,邵家的仁义,梁氏的慈爱,天门的善良,哪一样都她让牵挂和不舍。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女子,邵家待她有恩,大恩未报,她怎能轻易寻死呢。
也许上天故意要让她受尽人间苦难吧,既是上天的旨意,既是上天尚未将她送上绝路,那必是认定她可以承受得住。是的,一定要承受下来,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苦难呢!
每天,邵府会派丫环送饭给她,夜里,严氏偶尔会悄悄看望她,嘘寒问暖,与她聊会儿天。最令她振奋的是,严氏告诉她,邵如林已有良策,要她再忍一忍,很快就脱离苦海了。这一切都增添了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一天天过去,邵府门前已没有围观的人群,没有人会去长久地关注一个疯子的死活。一切渐渐平静下来,再等等,等所有人忘记她的存在,就可以解脱了。
她装傻装疯,提心吊胆,极累。只有到了晚上,她可以安心睡一觉,去梦里借美好的回忆安慰受伤的心灵。
她傻傻地想,坏人再坏,不会去打扰一个沉睡的人吧。
可坏人的坏超出她的想像,她能想到一千种试探她真疯假疯的方法,唯独没想到的是,当她在梦中享受着美肴佳馔时,一个粪馒头塞进了她嘴里。
钱六子本是滚刀肉,拿了宋斯文好处,喝了宋斯文的好酒,对宋斯文的话无不言听计从,而且变本加厉。
钱六子拿粪馒头试探若兰的反应,一下子让若兰变回常人。
若兰醒来,眼前站着一个醉鬼,那醉鬼也被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道:“疯子,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梁氏交待过她,一旦疯了,对所有人都要警惕,因为你不知道是谁要试探你,是谁在观察你。
若兰为刚才下意识的质问后怕,话说出去了收不回来,眼前这个醉鬼是人是鬼她不知道。
若兰偷眼扫了一下周围,天色将晚,四周昏暗,到处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不知是否有人在监视她,更不知是否有人听到她刚才的话。
若兰决定将计就计,道:“你才是疯子呢。”
若兰抱着双膝,装出害怕的样子,坐回地上,用眼角偷偷注视着钱六子的举动。
钱六子骂骂咧咧:“吓老子一跳,我当炸尸了呢。来,乖,大爷喂你饭你吃。”
听他话音,钱六子没有听出她刚才说的不是疯话,若兰稍稍放心,自顾自地唱起来:“当年骨肉聚天伦,撒手一去永离分。母女相依太孤零,暮年弱质靠何人……”
若兰唱得是京剧《红娘》里的一段戏词,也正是她此时的心情。
“唱得好,大爷赏你一个馒头吃。”
钱六子再次拿着粪馒头,慢慢靠近若兰。
若兰警觉地瞅着他,心里计划着如何尽快打发走这个醉鬼。
钱六子是装醉,若兰是装疯,怎奈她是一个弱女了,哪挡得住穷凶极恶的混混。若兰只顾盯着钱六子手上的馒头,没料到钱六子突然飞起一脚,将若兰踢倒在地,一只脚踩住她,把馒头重新在马桶里涮了涮,对着若兰嘴里就塞。
若兰咬紧牙关,拼命反抗。
“他娘的,不信大爷治不了你。”钱六子边骂,边用膝盖压住若兰乱蹬的双腿,左手钳住若兰的右手。若兰一只手用力打落粪馒头,去抓钱六子的辫子,两个人纠缠到一起。
宋斯文就躲在街口转角处,注视着这边的动静。看了半天,不相信钱六子对付的是一个女人,难道庄若兰真疯了不成,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钱六子没想到若兰这么有力气,不由气急败坏,干脆站起来,抬脚朝若兰身上狠狠踹去。若兰在地上翻滚嚎哭,哭声惊动了邵府里的人。
家人受过知理的嘱托,叫他听着门外的动静,不要让别人欺负若兰。
家人开门出来道:“这位大爷,你怎么和疯子一般见识。”
钱六子边打若兰边头也不回道:“滚你娘的,她疯,她要是疯子,大爷我就是傻子,老子如今要打出她的原形来。”
若兰听他这话,登时反应过来,这人不是醉鬼,定是姓韦的派来试探她的。事已至此,竟不知该怎么做了。
“怎么样,小娘们,装不下去了吧,真疯子知道香臭么,真疯子知道疼么,快向大爷求饶,求饶就不打你。”
庄若兰心想坏了,到底让他瞧出破绽了。
家人劝不住钱六子,回身去府里请邵知理。
钱六子见庄若兰一动不动,自己也打得累了,便停住脚,伸手将马桶拎过来,倒在若兰身上道:“让大爷给你洗个五花大粪澡。”
一桶粪水泼在若兰身上,将她的希望也彻底泼灭了。
庄若兰微弱的声音唱道:“当年骨肉聚天伦,撒手一去永离分……”
“哎哟嗨,还唱哪,你有种,大爷再给你喂点五谷黄金羹。”
钱六子说完,蹲下身去,在地上抓了把粪便,向若兰嘴里抹去。
若兰朝钱六子诡谲地一笑,使出仅有力气,猛然抱住他,张口死死咬住他的喉咙。
钱六子想要挣脱,但地上的粪水太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顿时失去反抗之力。
若兰已经抱定必死的念头,一定要制钱六子于死地,因此像一头发疯的狮子,越咬越狠,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
知理匆匆出来,被眼前情形骇住,忙呼喊家人拉开若兰。
家人拽了几拽,竟撼不动若兰。知理不禁动容,俯身对若兰低声道:“若兰,听话,快松口,他怕是不行了。”
若兰这才张开嘴,瘫倒在地大口喘息不止。
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宋斯文,见要闹出人命,悄悄溜之大吉。
钱六子脖子上汩汩冒着血泡,已经奄奄一息。知理顾不得许多,命家人把若兰和钱六子抬进府里,一面打发人去请大夫,一面让严氏给若兰换掉脏衣服。
天门跟在严氏身后,不嫌若兰脏,不嫌若兰臭,目不转睛注视着若兰脏兮兮却苍白的脸说:“姐姐,我长大了保护你,不许人欺负你。”
若兰凄然一笑:“姐姐怕是等不到你长大了。”
天门道:“姐姐等得到。”
若兰浑身疼痛,额头上汗珠如豆,脱一件衣服皱一下眉头。天门伸出小手帮他擦汗道:“姐姐你唱戏,唱戏就不疼了。”
严氏道:“天门,你出去玩,别胡闹,叫姐姐好生歇歇。”
若兰小声哼唱起来:“当年骨肉聚天伦,撒手一去永离分。母女相依太孤零,暮年弱质靠何人……”
院子里,一干家人丫环肃然侍立,听到若兰哀怨的唱声,全都唏嘘不止。
家人把仁和堂的刘先生带到知理跟前,知理请他先给钱六子瞧伤。
知理生怕钱六子死了,若再闹出一条人命,谁也保不住若兰。万幸的是,若兰是个女子,且有伤在身,虽用尽力气撕咬,并没给钱六子造成致使伤害。
刘先生为钱六子包扎过后,开了付药,说:“命可以保住,能不能开口说话看他的造化吧。”
邵知理心中暗喜,不死就好,哑了更好。
邵知理吩咐家人给钱六子找间屋子,让他好好养伤。出了门,对家人再三叮嘱,一定要看好钱六子,不许他走出邵府半步。
若兰伤得不轻,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没有半点好的地方。严氏向刘先生通报了伤势,刘先生给若兰号过脉,开出药方,吩咐按时服药,卧床静养。
知理把一切处置妥当,已近亥时,这才发觉父亲还没有回府。这种情形很少有,父亲喜静不喜动,除了忙于公务,偶尔会到深夜,平日很少这么晚才回家。不会出什么事吧?知理不免有些担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六神无主。
更奇怪的是,天门竟也没有入睡。
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天门“哧溜”一下钻出来,大声道:“爹,你在等爷爷吗?”
“你怎么知道爷爷没回来?”
“我猜的。”
“你爷爷不会有什么事吧?”
“爷爷没事,你有事啦。”
话音刚落,府门外一阵嘈杂之声,接着有人“怦怦”敲门。
知理以为是父亲回来,快走几步,抢先把门开开,却是兵马司的人站在门外。
知理一愣,问道:“各位军爷,大半夜的有何公干?”
领头的道:“本司接到报案,你家出了人命案子,请你到兵马司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