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们将掌事围在中间,吵吵嚷嚷要见国君,否则今夜就要离开秦国,掌事连连向士子们作揖,高声道:“诸位先生,不要急,不要急,已经派吏员去请内史大人了。”
一个士子高声怒斥:“内史徇私,找他何用?要见国君!”
“对!要见国君!”
士子们嚷成一片,景监赶到时,满庭院正乱的不可收拾,景监站上一块石头高声道:“诸位先生,我是内史景监,有何不平,请对我说。”
一个红衣士子高声道:“敢问内史,一个腐儒能见君面陈,我等何被冷落?”
“内史徇私,举贤无公心,我等要面见王上!”
“王道之说,竟也大礼相待,这是何人举贤?”
“国君不听此等亡国之道,只有内史徇私舞弊,举莠弃良!”
“敢问内史,卫鞅用多少金钱买通了大人?”
“我等实言相告,今夜不见国君,即刻就走!”
“对!求贤令说得好,实则是虚情假意,蒙骗天下!”
景监已经明白,这完全是因为卫鞅今日的失败激起的事端。这些士子们原本一个个就自命不凡,访秦回来后更是踌躇满志的熬夜撰写,等待一朝面君陈策。后来听说有个不住在招贤馆的魏国士子竟然捷足先登,被轺车接进了国府,士子们就议论纷纷,说秦国只看魏国士子,瞧不起别国贤士,一时间,“魏国士子有何了得”的愤然议论弥漫了招贤馆,然则景监已经分头排定了国君对策的次序,也已经分别向士子们说明。所以不满归不满,倒也没出什么乱子。谁知午后消息传出,说那个魏国士子是个腐儒朽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讲了一通不着边际的大话,国君愤然离去,这下犹如火上浇油,士子们不约而同的将举荐腐儒的罪责看在了景监身上,越想越不满,便聚相计议,以离开秦国相要挟,提出当夜面见王上。
景监心下明白,向场中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景监是否徇私枉贤,可以存疑,卫鞅是否有才,可以后观,诸位请见王上,景监即刻进宫禀明,王上勤政敬贤,定然不会怠慢诸位先生,请诸位立即准备对策。”
士子们想不到这个很有实权的内史竟然答应的如此爽快,一时间倒是全场沉默了。依许多士子的想法揣测,这个实权内史一定被卫鞅收买了,此等佞臣,不给他金钱,休想过他的关口,和山东六国一样。今日向他提出面见国君,他定然拒绝,然后便闹到国府,扳倒这个黑心的内史,但却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去请国君,却也奇了。有些没有对策或有他情者,竟忐忑不安起来,原本准备借故离开,已经将包袱提在手中的人,也顿时尴尬了起来。
景监走下大石,对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今夜对策之前哪位先生都不准走,收拾庭院,准备迎候国君。”说完,上马出了招贤馆。
秦庄公正在赢红莲的寝宫,这时黑伯来报,说景监有急报,面见景监后,景监说明了实情,秦庄公略加思忖,感觉这倒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便向黑伯吩咐了几件事,和景监一起从容来到招贤馆。
景监吩咐在前方中央国君长案的两侧在加六张木案,刚刚加好,甘龙、赢洪、公孙贾、杜挚、子岸、车英六位大臣便相继来到入座。场面如此隆重,显然大出士子们意料,肃然静场中有人紧张的不断轻轻咳嗽。这时,景监看到卫鞅也来了,坐在最后的灯影里。
秦庄公庄重的开口道:“诸位贤士访秦辛苦,赢也先行谢过。秦国去贤,未分良莠前,一体待之。今夜以卫鞅陈策之同等大礼,倾听诸位先生的治秦国策,请诸位先生不吝赐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国土民心,赢也是否屈才枉贤,神人共鉴。”
景监向场中拱手道:“敢请诸位贤士,先行报出策论名目,以为应对次序。”
士子们相互观察,眼神探询,窃窃私语,一时无人先报。
终于一人站起,布衣长衫,黑面长须,高声道:“我乃陈国士子,王轼,访秦十县,深感秦国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制策》。”书吏接过,恭敬的摆在秦庄公案前,秦庄公肃然拱手道:“多谢先生,赢也当择日聆听高论。”
一阵骚动,有人站起高声道:“访秦有得,呈上我之《秦县记》。”
“吾推崇墨家,呈上《兼爱治秦》。”
“呈上《无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兴井田论》。”
“呈上《地力之教未尽论》。”
“我是《更张刑治论》。”
一卷又一卷的报出呈上,秦庄公的案前已经堆起了高高一摞,大约在五十多卷时,秦庄公感觉还没有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题目,场中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景监笑问:“如何?其余先生?”
经常愤愤然的红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长剑,高声道:“我乃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对非秦策论可否容得?”自报稷下学宫的赫赫名号与“田”字显贵姓氏,又兼腰系长剑,神态倨傲,非但使甘龙等几位大臣一脸不悦,就是场中士子,也是侧目而视。秦庄公却是精神一振,微笑答:“良药苦口,良辰言悖,如何不容非秦之言?”
“好!这是我田常的《恶政十陈》,秦公愿听否?”
名目一报,场中一片哗然,甘龙等早已经是面色阴沉,面对秦国国君和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国为“恶政”,等闲之人岂能容得?
秦庄公却拱手笑道:“请先生徐徐道来,赢也洗耳恭听。”
红衣士子田常展开长卷,亢声道:“秦之恶政有十:其一,穷兵黩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张,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贬斥私学,其六,田制混乱,其七,不崇孝道,其八,蹂躏民生,其九,崇武贬文,其十,不开风化。大要如此,请秦公思之。”
这《恶政十陈》,几乎将秦国的政情治情悉数罗列,刻薄如君道乖张、蹂躏民生、不崇孝道、不开风化、使座中大臣无不愤然作色,赢洪、子岸、车英三人同时紧紧握住了剑柄。田常却是坦然微笑,站立场中,似乎在等候着秦国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后灯影的卫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担心秦庄公按耐不住,他看透此人苦心,定然是要在秦国以“不畏****”的惊人行动成名于天下,若秦公发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这是“死士”的一贯做派,他们不会屈服于任何刀丛剑树。
这时在看秦庄公,却是肃然站立,向田常深深一躬:“先生所言,赢也痛心疾首,然则实情大体不差,赢也当谨记先生教诲,刷新秦国,矢志不渝。”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们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几个士子纷纷站起,呈上手中卷册,高报:“我的《穷秦录》。”
“我的《苟政猛于虎》。”
“我的《入秦三论——兵穷野》。”
“我也有对,《栎阳死论》。”
纷纷嚷嚷,竟然全是抨击秦国的简册,一卷一卷,堆满了一张木案,秦庄公肃然立于攻秦简册前,一卷卷飞快浏览,悚然动容,他回身对田常等人拱手道:“公等骨鲠之士,请留秦国,以正朝野视听。”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为官乎?我等痛斥秦国,秦公不记狂妄荒唐已知足矣,岂能留秦自讨没趣?当去之。”
非秦士子们纷纷应和:“多谢秦公!”
“我等当离开秦国也。”
“秦公胸襟似海,容当后报!”
“且慢!”秦庄公站上长案,向士子们拱手一周,慨然高声道:“公等对秦国百年以来之诸种弊端,皆做通彻评点,切中时弊,赢也以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恶,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当有胆略治秦,精诚之心,赢也自明,何自觉无趣?敢请诸公留秦,十日内确认职守。公等以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击秦政的士子们低下了头,难堪的沉默。谁人能想到,这位秦公的胸襟竟如此宽广,突然,田常面色涨红,仓啷拔出长剑走到秦庄公面前,座中子岸一声怒吼:“大胆!”长剑一挥,远处几名甲士跑步上来围住了田常。秦庄公勃然大怒,大喝一声:“放肆!下去!”转身对田常拱手道:“先生见惊,有话请讲。”
田常向秦庄公深深一躬,激昂高声道:“田常身为稷下名士,非但做《恶政十陈》,且鼓动同仁离开秦国,然则秦公非但不以为忤,反以国士待我,王上之胸襟让田常自愧不如,人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田常当以热血,昭秦公之明!”话音方落,长剑倒转,洞穿腹中,一股热血直喷三丈之外。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