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洒脱的人,也终是抵不过风尘往事,我亦是不能幸免,逐流。”卫鞅一边往西方飞驰一边心里这样自言自语道。
进入函谷关,快马只有半日路程。
卫鞅所乘白马,是在陈耳府中做中庶子时的寻常坐骑,这段路走了整整两日,也并非白马脚力太弱,实在是卫鞅并不急于进入栎阳,卫鞅想好好看看秦国,顺便查勘一番秦国的风土人情。
卫鞅没有在河西地带延误,进入函谷关打马向西,直到看见华山才缓缓而行。
他选择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为西行路径,要看看秦国的腹心地带究竟如何,这条路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仅此一端,可见秦国确实贫穷。卫鞅边走边看,又成了当年游学的士子,遇到道边农舍便走进去讨一碗水喝,和主人寒暄片刻,天黑时分,便在一家农舍歇了,和主人直说到三更,次日清晨,卫鞅又和主人同时起来,殷殷作别,又上路西行。
走马半日,已是渭水平原地带,但见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滚滚,两岸却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盐碱荒滩,滩中野草灌木若断若续,恍如雪原中的片片绿洲,偶有大风刮过,荡起漫天白色尘雾,注目凝望,却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群农夫在淘沟,夏日的阳光晒的他们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卫鞅将白马栓在道边树上,拿下皮袋走了过去。
农夫们默默劳作,谁也没有抬头看他。
“敢问诸位父老,这里是何地方?”卫鞅恭敬的拱手相问。
一个中年男子抬起头,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双眼,用腰带上拴着的一块脏污的大布擦擦汗水,打量着他喘息道:“回大人,这里是白里,属郦邑管。”
“父老们,夏日炎炎,在树下歇息片刻如何?”
中年人道:“也好,大人说了,就歇息片刻。”话音落点,沟中的十几个农夫带泥带水的爬上来,瘫坐在树旁地上喘息擦汗。
卫鞅举举手中皮袋笑道:“我是游学士子,不是什么大人,来,喝一碗清凉米酒。”说着将树下农夫们饮水的一摞陶碗摆开,逐次注满了米酒,笑道:“莫要客气,来,一起干。”双手向那个中年人递过一碗,“请。”
中年人惶恐的接过,憨厚的笑笑:“先生请酒,大家就喝。”
农夫们纷纷端起碗来,齐声道:“多谢先生。”一饮而尽。
卫鞅笑问:“敢问父老,你等这是合伙耕田吗?”
中年人又是憨厚一笑:“先生游学,有所不知,我等八家是一井,今日是合耕公田的日子。官府指派,淘这条水沟,我等便来淘了。”
“这儿没有耕地,水沟有何用处?”
“先生你看。”中年人一指白茫茫滩地:“这渭水两岸的盐碱滩忒怪异,光长草不长粮,那滩地上的汪汪清水,可是又咸又苦,不能吃,也不能灌田,真是害死人了。淘几条毛沟毛渠,苦咸水慢慢从沟渠中流走,滩上便会生出几块薄田,你看,那儿块长庄稼的都是。”
卫鞅一看,几块一两亩大的田中,摇曳着低矮弱小的大麦,不禁问道:“一亩地能打几斗?”
“几斗?能收回种子,就托天之福了。”一个老人高声插话。
“那还种它?加上人力,岂不大大折本?”卫鞅颇有疑惑。
中年人叹息道:“国君下令垦荒,想多收点儿粮食,可他如何知道,这碱滩不生五谷也。”
“白里距魏国大军如此近,你等怕不怕?”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怕个甚来?”中年人憨厚的淡淡一笑,起身道:“不敢说了,活计要紧也。”
卫鞅向农夫们深深一躬道:“诸位父老,多有叨扰,就此别过。”
农夫们拱拱手,纷纷跳下了水沟,蹚泥踩水的又忙了起来。
卫鞅站在沟边,默默看了许久,两眼不由湿润起来,他突然生出一种愿望——尽快到栎阳去,不能在耽误了。
白马放开四蹄奔驰,走走歇歇,暮色降临时,终于到了栎阳。
进得城来,卫鞅牵马步行,栎阳城很小,大约只有魏国一个中等县城的样子。这条小街上只有五六家店铺和两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砖房。 卫鞅很容易的找到了招贤馆,里面的主人叫候赢,卫鞅与他畅谈到了深夜,浓烈悠长的秦酒伴着侃侃夜话,使卫鞅到栎阳的第一夜便深深醉倒了,他看到了老师,看到了白雪,看到了公子卯和庞涓,还看见了渭水两岸漫天的白尘白雾,看见了生草不生粮的荒凉碱滩,看见了遍地涌动着的衣不蔽体的农夫……
第二日,景监起来的很早,城头的五更刁斗打完,他已在朦胧曙光中练剑了。
梳洗完后,他坐在小书房看一卷简册,他已经连看了两遍花名简册了,也没有发现他心中的那个名字,真奇怪,百里老人捎来书简,说明此人已经入秦,却为何还没有到?一想到在安邑洞香春对弈的白衣士子,景监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冲动和敬慕,此人若能入秦,定可大有作为。
他起身离座,收拾好简册,准备到招贤馆等候秦庄公。今日,秦庄公要到招贤馆看望入秦士子,还要宣布对士子们任用的办法,是最要紧的日子。
秦国招贤馆在南门内城墙边的一条小街上。
景监来到招贤馆,正是太阳初升的卯时,吏员们已经在庭院中摆好了国君会见士子们的露天场子,院中铺了两百张芦席,每席一张木几。正前方中央位置摆了两张较大的木案,虚位以待。
卯时首刻,招贤馆掌事撞响了那口古钟,三响之后,士子们陆陆续续的走出小屋,到芦席前就座,这时,一个白衣士子从偏门走进,坐到了最后排的中间,头上缠着一条宽宽的白布巾,显得面目不清,他便是卫鞅。
他不想按照百里老人的书简先找景监,很想先到招贤馆看看再说,他和景监下过棋,怕被景监认出来,所以才把自己裹成这样。
士子们哄哄嗡嗡的,不是交谈相互见闻,便是对秦国国君做种种猜测。
这时,招贤馆掌事高声报号:“秦国国君驾到!”
景监前导,秦庄公赢也从容走到中央案前,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间勒一条宽宽的牛皮肇带,头戴一顶六寸黑玉冠,脚下是一双寻常的步靴,面色黝黑留着胡须,眼睛细长,嘴唇阔厚,中等个头,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如果不是在招贤馆,谁人都不会认为这是秦国的国君,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布衣而已。士子们顿时一片叹息议论,显然是感到了失望。
秦庄公不为所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景监拱手道:“诸位先生,国君亲临招贤馆,向先生们昭明任贤用能之国策,以定诸位去向。” 又向秦庄公拱手道:“王上请入座。”
秦庄公摆摆手,没有坐入大案,肃然站立,凝重开口道:“诸位贤士不避艰险,跋涉入秦,赢也与秦国臣民深为敬佩,谨向诸位贤士深表谢意。”说完向场中深深一躬,若在其他大国,士子们一定会感动呼应,但在秦国,他们似乎很自然的忘记了这一点,认为在穷乡僻壤受到如此礼遇是天经地义之事,而且这是虚礼,关键是看他后面如何说法。在毫无反应的寂静中,秦庄公继续讲道:“秦国避处西土,积贫积弱,是以求贤图强。秦国将成为诸位一展才学的山河大场……”
一位中年士子不耐烦了,霍然站起拱手道:“吾乃齐国稷下士子,秦公莫要虚言,我等做事来也,请即刻确认职掌,各司其职,治理秦国,莫得误了时光。 ”
如此公然要官,确实为不逊,士子们虽说心急,也感到此人过于桀骜不驯,大为失礼,却不知这位国君如何发作,一时间全场紧张,默然无声。
秦庄公却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道:“先生之言有理,依列国惯例,士达则任官,只是国府对诸位的才能所长,知之不详,亦难确以职掌,赢也之意,请各位带国府令牌,遍访秦国三月,而后各出治秦之策,国府视各位策论所长,而后确任职掌,诸位以为如何?”
话音落点,士子们感到大是新鲜惊奇,又是哄哄议论声四起,这些山东士子们能来秦国,自感已经是将尊纡贵了,内心企及着来到秦国便能立即做个高官,虽然穷些,好赖也是士子正途。不想这位君王非但不立即任官,还要教士子们先到穷乡僻壤跑三个月,招贤求士,岂有此理!终于,还是方才那个红衣士子嚷道:“秦公此言差矣!秦国无士,天下皆知,我等犯难历险而来,公却如此烦琐不堪,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贤之道乎!”辞色锋利,引起一片赞叹附和。
秦庄公爽朗大笑,踱步悠然道:“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滥官滥爵,国之大患,今秦国欲求治国大才,共享秦国可也,何惜区区官爵权禄?然各位谁是大才,谁是中才小才,谁长与治国,谁胜于军旅,谁堪庙堂,谁可治县,岂能混沌间以寥寥数语定之?赢也对天明心,三月之后,各位若有任职不当者,尽可鸣鼓见我!”一席话慷慨明朗,掷地有声,全场静下来了。
红衣士子大袖一摆,轻蔑笑道:“此等做法,闻所未闻,秦国之官不做也罢,我等去也!”向秦庄公一拱手便走,同时有二十多个人站起附和。
“诸位且慢!”秦庄公在士子们身后招手。
士子们回过身,眼神中又流露出了希望,秦庄公平静的一拱手:“诸位入秦不易,修业成才更不易,景监内史,发给每位先生五十金,资其前往他国。”
又回身对场中士子们说道:“列位,三个月后,若有不堪秦国贫弱艰难者,国府赠百金,车马礼送回乡,以使贤士不虚秦国此行。愿留秦国者,当与国人共度艰难,共享富强。”
全场默然,原先欲走的八九人又回到了场中坐下,其余人终于拂袖而去了。
座中一个布衣士子站起高声道:“在下王轼,请问秦公,士子所学不一,公欲以何种学说为治秦根本?”
“入秦士子,各有所学至于以何家为本,赢也所学甚浅,尚无定策,然则有一条可明白告知诸位,秦国求实不求虚,无论何家治秦,必须使秦国富强起来,能使秦国富强,哪家都行。”
“好!”士子们终于一起认可了这最结实最无学派偏见的一条,喊起好来。
午后,士子们又聚在一起纷纷议论,交流的结果,又走了三十多个,最后剩下了九十九名士子,景监一边不断的发出返金,一边心疼那些钱,连连叹息,这些钱都是秦庄公从宫室府库挤出来的,不送这些人,还可增加一点留下士子的访秦衣食零用,发给这些离开的士子,白白浪费四五百金,对于步履维艰的秦国,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打理完这些事,又和留下来的士子们盘恒了半天,景监才回到府中,这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