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内宫殿巍峨,金碧辉煌,一片荒凉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地面巨大的白玉方砖已经处处碎裂片片凹陷,缝隙间竟长出了摇曳的荒草。宽阔的正殿广场,排列着九只象征王权的巨大铜鼎,鼎耳上鸟巢累累鸦雀飞旋。朝臣进出的鼎间大道上,同样是苍苔满地荒草摇摇。大道尽头,九级白玉阶上的正殿好似荒废了的古堡,透过永远敞开的殿门,依稀可见殿中巨大的青铜主座结满蛛网。时有蝙蝠在幽暗中无声的飞舞。昔日山呼朝拜的天子圣殿,弥漫着幽幽清冷和沉沉腐朽的死亡气息。景监情不自禁的一阵发抖。
唯一的声息,是从大殿东侧偏殿里传出的器乐之声。始终皱着眉头的樊余,向景监招招手跳下车,向东偏殿走来。偏殿周围倒是一片整洁,没有苍苔荒草,几株合抱大树遮出一片阴凉,门口没有护卫,樊余也没有高声报号就走了进去。景监却是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偏殿是里外两间,中间隔着一道碧绿如玉的细纱,景监不自觉间一抬头,竟惊讶的钉在了殿中挪动不得。
碧玉绿纱内竟然还点着几盏坐灯,在户外明亮的阳光衬托下,显得一片昏黄,幽暗混沌。一个身穿绣金红衣长发披散胡须垂胸的庞大人物,斜躺在华贵的短榻上。显然,他便是王城的主人——周显王。他左右各有一名纱衣半裸的女子依偎着,她们随意在周显王的身上抚摸着,就像哄弄一个婴孩。周显王睡眼朦胧,一动不动,还有几名纱衣透明的妙龄少女在轻歌曼舞。几乎是清晰可见的雪白肉体飘飘忽忽,无声的扭动着。编钟下的乐师们也是似睡非睡,音乐节奏松缓,若断若续,缥缈的好像梦中游丝一般,这一片艳丽侈靡,景监看的目瞪口呆。
樊余却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向一名舞女招招手,舞女疲惫蹒跚的跌出了落地绿纱。
“几多时辰了?”樊余高声问。
舞女伸了一番长长的细腰,打着哈欠呢声道:“三日三夜?白天晚上也不知道。”
樊余眉毛猛跳,一把推开了舞女,径直走了进去。这舞女被推,身子竟如丝绵一样倒卧于宽大的门槛上,风吹起轻纱,露出了脂玉般的大腿。但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她,似乎连****也被无休止的醉生梦死淹没了。舞女一倒地,殿中所有舞女就跟中了魔法一样,一齐歪头大睡,睡态百出,鼾声一片。樊余走进内殿,快步带起的清风使座灯昏黄的火焰摇晃起来,他噗噗迅速的吹灭了座灯,撩起了内殿门的绿纱,偏殿中豁然显出了白日的亮光。
樊余走到周显王身侧,拱手高声道:“我王请起!”
周显王被惊醒,揉着眼睛惊讶道:“哎呀,是上大夫也,三更天如何进宫?”
“我王睁眼看看,已是辰时了。”樊余指着窗外的阳光高声道。
“是吗?”周显王惊讶的又揉揉眼睛,打了一声长长重重的哈欠,摇头道:“如何刚睡这天便就亮了,上大夫有事吗?莫非又是列国开战?打就让他国打,与我君臣何干也?”
“启禀我王,六国会盟,意欲分秦,周室大有危难!”
“你这樊余,分秦也好,开战也好,洛阳有何危难?”
“我王不知,楚国、韩国起兵攻秦,须经三川要道,都想假道灭周也。”
周显王一声慵懒的叹息,淡淡漠漠的道:“灭就灭,又有何法?”
樊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平静拱手道:“秦国尚有战力,近日一鼓平息了戎狄部族的叛乱,只是器物粮草匮乏,难敌山东六国大兵压境。秦国派来特使,请我王助秦些许。秦国许以周室危难时全力救援,我王以为如何?”
周显王喟然一叹:“给就给了,周秦同源也,秦国对周室有再造之恩,算是滴水之报也,至于多少,上大夫与太师斟酌可也。”
“臣遵王命,再者,臣还带了秦国特使,景监将军。”樊余伸手向景监做请。
景监已经被太多的惊讶失望与感慨搅的神思恍惚,虽然听见了周围的回答,却没有丝毫的兴奋愉快,也全然忘记了参见拜谢,此时恍然大悟,快步走过来深深一躬:“秦使景监,拜见周王,周王万岁!”
周显王哈哈大笑:“万岁?何其耳生也!”说着从短榻上站起,苦笑着叹息一声:“景监将军,回去传话秦宫,秦国要强盛起来,要学文王武王,不要学我这等模样也。秦国强盛了,我也高兴。”说着两眼之中一时泪光闪闪。
刹那之间,景监激动的热泪盈眶,匍匐在地高声呼道:“我王万岁!”
樊余似乎看到了难得的机会,激动急切的道:“我王勿扰,周室尚有三百里王畿,数十万老周国人,只要我王惕厉自省,周室必当中兴!”
对樊余的劝谏激励,周显王显然不为所动,没有任何感觉,悠悠的踱着步子摇头一叹,仿佛一个久经沧海的哲人:“上大夫,卿之苦心,我岂不知?然周室将亡,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平王东迁,桓王中兴,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日不如一日?周室以礼治天下,战国以力治天下,犹如冰炭不可同器,若仅仅是战国权贵摈弃礼制,周室尚有可为,然则,方今天下庶民也摈弃了礼制,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无可挽回也。武王伐纣,天下山呼,八百诸侯会于孟津,那是天心民心也,今日周室,连王畿国人都纷纷逃亡于列国,以何为本振作中兴?若依了上大夫与列国争雄,只会灭的更快,不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为我就不想中兴吗?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周显王疲惫松弛的脸上骤然泪下。
景监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想不到这个醉生梦死的周天子,竟是如此惊人的清醒,他已经看透了周王室无可挽回的灭亡结局,却忍受着被世人蔑视指责的屈辱,默默守着祖先的宗庙社稷,苟延残喘的延续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姬姓王族的香火。一瞬间,景监看到了至高无上的王族在穷途末路的无限凄凉,不禁久久的沉默,深深的同情这位可怜可悲的周天子。
樊余沉默良久,躬身一礼:“我王做如是想,臣下只有辞官去也。”
周显王笑了:“正当如此,上大夫,找一个实力大国,去施展才干也,无须守这座活坟墓了,我,不守不行,你,不守可也。去了……”
樊余扑身拜倒:“臣家六世效忠王室,一朝离去,是为不忠,我王勿罪樊余。”
周显王欠身扶住樊余:“上大夫请起,六百多年来,周室素以仁厚待臣下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忍埋没天下英才?上大夫不怪罪王室,我便心安也。处置完秦国的事,上大夫便可走……”说完,他猛然回过身去了。
樊余默默走出了偏殿,周显王默默伫立着,始终没有回身。
景监陪着樊余走出王城的时候,暮色苍茫的广场上鸦噪雀鸣,巨大的九鼎像黑色的巨兽矗立在血红的夕阳下。
“上大夫,到秦国去,秦国需要大才。”景监的声音在宫殿峡谷中共鸣。
樊余木然摇头:“将军,樊余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山林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