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月,一队骑士沿着大河东岸向南飞驰,清晨时分到达安邑。
魏恵王刚刚梳洗完毕。这些天他一直闷闷不乐,火气很大,连柔媚有术的狐姬也不敢来讨好他了。庞涓一死,魏恵王顿时觉得胆气虚了。庞涓活着时,魏国的精兵名将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对列国颐指气使,说攻谁就攻谁。 谁想马陵道一战后,各国竟然一齐翻脸。且不说同出一源的韩国赵国,那早已经是势如水火了,连向来对魏国马首是瞻的楚国,也骤然翻脸,非但同齐国结盟,而且要讨回自愿割让给魏国的淮北几城。还有燕国这个最没有出息的,竟然也敢召回使者,给魏国一个冷脸。齐国不必说,已经是魏国大敌了。秦国呢,更是百年以来对魏国恨之入骨的宿敌。这些大国风向骤转不要说了,就连鲁国、邹国、薛国、宋国、卫国这些小诸侯,竟也召回驻安邑使者,纷纷向齐国楚国靠拢。
战国也好,当今也罢,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魏恵王他从来没尝过被天下冷落的滋味儿,一时窝火的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贵宝器。想来想去,他竟恨上庞涓,也恨上了孙膑,甚至连鬼谷子都恨上了,这个老东西忒邪门儿,教出两个鬼学生,没一个堂堂正正的主儿,一个只会硬碰硬,一个只会使阴招儿,害的他十几万精兵做了屈死的冤鬼,要不是太子申、公子卯带领三万精兵赶回,别说安邑不保,就连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只怕也会一个不剩的死在马陵道。你瞅魏恵王这个不明是非的玩意儿。
梳洗完毕,魏恵王独自一人到园林漫步去了。走了一阵,觉得累了,坐在草地石墩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若非上天有眼,保住了太子申、公子卯这两员大将和三万魏骑,就是赵国这样的二流战国来攻安邑,也无法自保了。魏罂啊魏罂,魏氏祖先的基业如何被你弄成了这般模样……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内侍来报,说河西将军龙贾星夜赶回,正在宫外求见。
“教他进来。”魏恵王不耐烦的挥挥手,没办法,只有回宫见这个倔强的“龙不死”了。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老将军龙贾大步匆匆的走了进来,风尘仆仆,汗流满面,头盔下的白发水淋淋的贴在两鬓。立即,一股浓浓的汗腥味儿在芬芳的大厅中弥漫开来,魏恵王不禁皱了皱眉头。
“臣,河西守将龙贾,参见我王。”
“龙老将军,何事如此匆忙?”
“秦国大军,已经秘密开进了洛水东岸,臣察其意图,欲与我在河西决战。我军新败,士气受挫,臣请我王速做部署。”龙贾很是急迫。
魏恵王听后一惊一怔,又略一沉吟,哈哈大笑起来:“秦国?老军破车,敢打河西的主意?老将军莫非弄错也!”
“断无差错。”龙贾大手一捋,将脸上的汗水甩掉。魏恵王连忙后退两步,又是大皱眉头。龙贾毫无察觉,肃然正色道:“我军连遭败绩,皆因轻视敌国而起,十多年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若无精锐新军,秦国断不敢与我做河西决战,我河西守军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难以抵御。”
“以老将军之见?”
“速将安邑的三万精锐铁骑调往河西,归臣统辖,方可与秦军周旋。”
“如何?”魏恵王一下子惊讶的瞪起了眼睛,“三万铁骑给你,安邑如何防守?”
“赵韩两国皆在休养生息,断不会进攻安邑。”龙贾充满了自信。
魏恵王却大为不耐烦:“老将军,都城安危,岂是儿戏?目下韩赵齐三国是魏国的死敌,最大的危险是赵国偷袭安邑、齐国再次来攻,而非秦国之骚扰!”
“我王差矣!”龙贾面色涨红,“秦国绝非骚扰,而是要夺回河西,我大魏只有集中兵力,周密部署,我王亲自督战,与秦国速战速决。届时,纵然齐赵袭击,我军也可立即回师,安邑决然无忧。”
魏恵王真的有些生气了,几十年来,魏国大小臣子,包括那个死硬的庞涓,谁敢说他“差矣”?想不到打了两次败仗,一个差点儿让人遗忘的老朽也狂妄起来,竟敢公然指斥他“差矣”还有点儿规矩吗。大哥你真是个玻璃心,那要是别人怼你一句,你是不是得死去?
魏恵王脸色一沉:“军国大计,本王自有运筹,老将军无须多虑。”
“臣启我王……”
正在此时,内史高声报号:“太子、丞相晋见!”
魏恵王笑了:“教他们进来,老将军呐,你还是听听名将的谋划吧。”
龙贾脸色铁青,默然伫立,他当然知道魏王说的“名将”是谁。
太子申与公子卯精神抖擞的走了进来,现下整个魏国,可能也就是这俩货的士气斗志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也只有这两个人是两次大败仗的受益者。马陵道之战,此二人率三万铁骑回援安邑,恰遇赵国五万兵马做试探进攻,龙贾的河西守军又及时赶到,还没有认真开战,赵国就迅速撤回了。如此一来,安邑“解围”,国人欢庆。俩人被誉为“千里驰驱,力克强敌”,名将的光环更加璀璨了。看来魏国人不知道何为“瞎猫碰上死耗子。”
如果说桂陵之战那一次,俩人对“名将”称号还有点儿不自然,这次可是心安理得了。仗是自己打的,而且也确实大胜,名将称号自然是当之无愧。捡脸吧二位,人一膨胀就真的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目下两位“名将”正当得志,人各一领大红绣金斗篷,绿色玉冠上镶嵌着魏恵王特意赏赐的光华灿烂的国宝明珠。这两人都有带剑进宫的赫赫特权,太子申手持一口王室古剑,面如冠玉般嫩白,显得俊秀风流。公子卯带着那口稀世绝品“蚩尤天月剑”,容光焕发英气勃勃,相比之下,老将龙贾的铁甲布衣倍显寒酸,就像一名士气拙朴的老卒。
两人行过参见礼,公子卯看着龙贾笑道:“凡上将军者,威风凛凛,老将军却为何土著?本丞相可是无欠军饷也。”
魏恵王和太子申不禁哈哈大笑。
龙贾面色涨红,肃然拱手道:“丞相,龙贾回宫急报军情,何须金玉其外!”
公子卯最善周旋,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亲切笑道:“哦?是何军情啊?”
太子申也立即凝神注目。这二人目下一听“军情”二字,就会莫名兴奋起来。
“秦国大军,秘密开进洛水东岸。”龙贾硬邦邦回答。
“谁人统兵?“太子申立即提出一个极为要害的问题。
“斥候探查,秦国大良造卫鞅亲自统兵。”
“老将军,你说何人?”公子卯憋住笑意,似乎没有听清。
“秦国大良造,卫鞅。”
突然,公子卯纵声大笑:“我还以为是赢也或者赢洪呢,原来是那个中庶子啊!”
“中庶子?父王,卫鞅是何人?”太子申很冷静。
魏恵王悠然笑道:“我也差点儿忘记了,这个卫鞅,当初是陈耳丞相的中庶子,陈耳拿他当做国宝一般,庞涓呢,却认他只能做个军务司马,后来,他就跑到秦国去了。竟然做了秦国大良造,这秦国变法嘛,也是可想而知也。”
“这个卫鞅,带多少兵来犯我?”太子申没有一丝笑意,俨然名将气度。这叫什么,这就叫没有真本事但气势上不能输!装也要装出一个沉稳样儿来!不能让外行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号称十万,臣多方观察,以为大约有五六万之众。”龙贾回答。
“五六万?”太子申不禁笑了,“五六万就想拿下河西?”
龙贾正色道:“太子不闻兵谚,万人被刃,横行天下?吴起昔日只有精兵三万,却是无坚不摧,兵贵精,不贵多,秦国五万新军,不可小视。”
太子申大为不悦,当初他就是极为厌恶庞涓对他的这种训诫口吻,但也无可奈何,庞涓毕竟名门上将,如今一个老龙贾也来教训他,好像把他当做没上过战场的黄口小儿一般,当真岂有此理。可是大兄弟你有没有想过,你上了战场也是这么块料。
他正要斥责龙贾,公子卯却眨眼示意,嘲讽笑道:“龙老将军,秦国五万兵马,河西十万魏军,他能横行天下,难道你就不能吗?”
龙贾亢声道:“十万魏军并非精锐,丞相应当知晓。”
“兵不精,将之过也!镇守河西十余年,老将军竟将精兵带成了衰兵,尽失为将之道,难道有功了吗?”公子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之上,向龙贾发出了正义的质问,恕在下直言,你行你上啊!
龙贾气的雪白的胡须簌簌抖动,激奋高声:“丞相差矣!当初我王与庞涓上将军反复说河西无战事,只给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万,十余年来,老夫惨淡经营,收留林胡降卒游勇,兵力增加为十万,训练的尚能一战,难道还有罪了吗!”
老将军!上!怼死他!
魏恵王见龙贾认真起来,知道这个三朝老将刚烈之极,生怕当场有个三长两短,连忙摆手道:“老将军息怒,丞相随便说说而已,何必当真计较,现下说说,这仗究竟如何打法,老将军高见?”魏恵王特意抚慰一番犹自喘息的龙贾。
“臣已说过,三万精兵调往河西,臣与秦军周旋到底。”龙贾还是咬定那个主意。
太子申冷冷一笑道:“周旋?打仗就是打仗,如何周旋?猫鼠做戏吗?”
龙贾强忍怒火:“太子当知,兵机多变,未曾临敌,如何能虚言打法?”
“没有成算,为何要精兵三万?老将军打盲仗吗?”公子卯揶揄笑问。
龙贾刚烈耿直,又拙于言辞,想想长嘘一声,拱手道:“老臣无能,但凭我王部署。”
看吧,这就是嘴皮子不好的下场,没事儿多看看相声,练练嘴劲,老将军您老就能怼回去了。
魏恵王笑了:“终究是老将军,明白事理。”他霍然起身:本王决意,丞相为河西统帅,龙老将军为军副之一,一举消灭秦军,太子申镇守安邑,预防齐赵!”
“臣等遵命!”三人齐声应命,
出得王宫,公子卯拿起统帅架势,教龙贾等在宫门,他自己去办妥了兵符印信,方才悠然转来,笑着命令道:“龙老将军,你先星夜赶回河西,不得妄动,等我大军到来,在一举歼敌,明白吗?”
“丞相,你的精锐铁骑不能耽误,我看卫鞅绝非善类。”龙贾忧心忡忡。
公子卯大笑起来:“老将军怕卫鞅,我却视他如草芥一般。”骤然收敛笑容,“方才,是本帅第一道将令,可曾听清楚了?”恩,这副嘴脸,我真想打他。
“末将明白。”龙贾见公子卯根本无视提醒,不在多说,大步匆匆走了。
公子卯轻快的上了轺车,隆隆走了。
暮色中,河西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对铁骑放马奔驰,这便是龙贾的护卫骑队。老将军没有吃饭,更没有回府与老妻重温一宿生疏日久的郭伦之道,便快马回程了。
龙贾已经七十三岁了,非但是魏国仅存的三朝老将,而且也是列国闻名的老将军之一。
如今,他已年迈,进攻赵国没有他,进攻韩国没有他,与此相连,与秦国的那场战役和桂陵大战与马陵道大战还是没有他,整个魏国似乎都将他这个最有资格上战场的人忘了。这使他最为窝火。
这次秦军来犯,龙贾精神大振,决意要教天下看看吴起时日老将军的威风。
但是安邑一行,龙贾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面对太子申和公子卯那俩货,搁谁都得沉。
想当年,他这个“龙不死”,可是连威名赫赫的吴起都敢顶撞的,那个吴起,只要你顶撞的对,他非但不记仇,事后反而会给你报功升爵,就凭这一点,吴起与军中将士结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谊,打起仗来一声吼,人人拼死命,没有一个士兵逃亡过,没有一个将领在战场上做过手脚,甚至,不打仗时连个违反军纪的都没有,那个仗打的,才真叫痛快淋漓。
兵谚云:“一将不良,窝死千军。”而今遇上了如此一个不知打仗为何物的“名将”,还要事事听命于他,看样子,他是绝对不会允许部署顶撞的……该如何与这样一个统帅相处?老龙贾真是束手无策了。
君命如此,庙堂如此,老龙贾也只有但求问心无愧了。
晚风掠过原野,雪白的长须拂过脸颊,老龙贾不禁一个激灵,两行热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