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哥，你太顽固了，只要用上我自动书写毛笔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写出漂漂亮亮的毛笔字，何乐而不为？”
“如果天下书法家都依赖于你自动书写笔，岂不宣告古老艺术灭亡？”
“毛笔字不符合现代人的节奏，何不有所改变？”
“绝对不能依赖机器，走向千篇一律，千人一字。”
“我可以设计多种字体，到时候只要使用者轻轻一按就可以选择风格。”
“现在这笔写出来的效果，肥厚无力，拖沓不齐，算得上艺术吗？”
“只是原型机，我会改进的。”
“书法之美，在于线条，在于变化，在于随性，在于书法家把生命贯注其中。”
“钟哥，你这是老派说词了。”
“你现在沉缅于技术，还不懂。自动书写毛笔一问世，就会给奄奄一息的书法致命一击。”
“你太顽固了！”
“我是在救你。难道你想成为历史的罪人吗？若干年以后，人们痛心疾首地谈论起书法的销声匿迹，将把你的邪恶发明列入十大罪之一。”
“我会因为这款伟大发明而名垂千古！”
“遗臭万年！”
“我不但要发明自动笔取代毛笔，还要发明未来纸取代宣纸，以科技力量横扫传统！”
“你走吧，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
年少气盛的易子悻悻而去，从没有人质疑他的发明创造，难道真的是一场错误？半个世纪以前的争论仍然历历在目，社会书写水平惯性般无可救药地下滑，书法在黑铁时代中越坠越深。年轻的易子偶然回顾起来，心里仍然侥幸：我可没把它往下坡路推。后来由于更宏大的项目而搁误了自动书法笔的改进，可是易子和钟哥，曾经的兄弟哥们从此路如陌人。
大半生发明工作之余，易老爷子扫荡传统的壮志不泯。难道这份野心遗传给了易铭？易老爷子把小孙子带到资料室，打开锁匣，把当年的自动书写毛笔原型机交到下一代的手上，把一份夙愿托付出去。
“易铭，这是自动书写毛笔原型，爷爷年轻时候偶尔心血来潮的作品，现在我们一起改进完成。”易老爷子心中重燃起斗志，半个世纪前的誓言又在耳边响起，“钟哥，科技扫荡传统，趋势不可逆，看我的！”
“太棒了，我一定把它改造到完美！”易铭心里下狠劲说道：白雪，伊老师，书法班的同学们，走着瞧吧！我一定会创造出令你们震惊的书法！
1-3、书仙降临
志远决定去外公家一趟。妈妈让他多向外公学习书法，外公的书法在省里都有名，作品长期在文化馆展出，多次在比赛中折桂。志远有记忆以来，外公就在家里铺毛毡的书桌上写字。那厚厚的墨垢，黑黑的墨水，写废的宣纸和斑驳的阳光一起构成童年时代不可磨灭的记忆。小时候，外公在桌子上写字，志远就在废宣纸上涂涂画画，没有一次不以黑脸污手告终。外公满怀希望地宣布，这小孩子日后必定在书法上有所造诣。
然而，无情的现实粉碎了老一辈的厚望。随着年龄增长，志远书写水平呈相应比例下降。到六年级的时候，已经几乎等同于幼儿园小班。志远从此自动自觉远离外公书桌，甚至不愿意提起任何关于写字的话题。即便如此，外公的叹息也定期在志远睡梦中飘起。
“阿公、婆婆，我报名学书法了！”刚进入外公家门，志远就兴高采烈地宣布。
“不错不错，你外公都说了，以后你在书法上一定会出成绩。”婆婆喜形于色。
“都学了啥，让我开开眼界。”老一辈书法家展纸加墨。志远外公钟老师头发半白，国字脸上轮廓分明，不老的浓眉大眼也许就是志远遗传基因的来源，年轻时也是帅哥一位，利索的动作洋溢不老壮志。
志远踌躇满志地从外公的笔筒里掂出一支毛笔，深呼一口气，藏锋起笔，借势而出，竖笔徐行，势足收锋……，写了一个“十”字。写完，眯起眼睛看了又看，说道：“不算，这笔太软，跟我写的不一样。”
“哈哈，”外公笑道，“执笔姿势不错，以前我也教过你，可你怎么都不肯学，还是老师有办法。不过，用笔生硬，力度没贯彻到手，所以写的字歪歪扭扭。”
“我说了这个不算嘛，你的笔又软又长，我使不上劲，这次用自己的笔。”志远从书包里拿出书法课上发的狼毫笔，再次凝神而书，试图一雪前耻，“这个怎么样，不一样吧！”刚一写完自我感觉就大为改善。
“还行，好好学，刚才那支是长锋羊毛笔，你课上用的是小狼毫，难免不习惯。”
“毛笔还有这么多讲究？”志远疑惑。
“你还有得学呢。”外公随手拿起志远刚才弃之不用的羊毛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十”字，挺拔，苍劲，一下子把志远费尽心思才拼凑起来的比下去。
室外微风轻送，爷孙俩在夏日阳光里谈书论道。
“这样吧，外公送你件东西，鼓励你从此步入书法学习。”
“什么来的？”一听说送东西，志远马上来劲。
“我这里的字贴，你随便挑一本去学习。”
书法桌上正好有两本，志远瞥了一眼：王X之兰亭集序，赵孟X行书千字文。天啊，又来两个不认识的生字，不禁想起白雪那本奇怪而叫不全名字的欧体字贴，难道每本字贴都有些长得怪模怪样的字？
“不就是写字嘛，还搞得这么复杂。”志远嘀咕着，神色不由地黯然下去。
“你还小，也许看不出这里面的精妙，这样吧，家里的毛笔，随你挑一支。”外公毫不责备。
“这还有点意思，随便一支？”志远又来劲了。
“随你挑，考眼光。”外公做了一个意味深长地表情。
外公的毛笔之多，志远从小就知道，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粗的如手臂，细的若筷子。放眼望去，笔架数个，笔搁数十，眼花缭乱。
“白送？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志远忽然想起一个重点。
“呵呵，你放心。”外公笑眯眯地不置可否。
“可以试写？”
“没问题。”
这支太粗，不会用，这支太长，握不住，这支太细，写不了，这支太软，不会写，一一试过，居然选不出一支适合的。忽然，志远的目光落到一管落满灰尘的毛笔上面。记事以来，这管灰头土脸的毛笔就一直存在着。“XX笔庄”字样已经模糊不清，划痕重重，两枚刀刻梅花历经光阴，呼吸出淡淡的光芒。蘸上墨试写，不轻不重，不长不短，不软不硬，刚刚好，似乎为他度身而制。
“就这支了，可以吗。”志远对外公说。
“当然可以，学书法之人只有找到合适的笔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实力。”
“咦，阿公，我记得这支笔很久以来就在这了，你什么时候买的？”
“这支笔啊，”外公拿过洗得干干净净的毛笔，掂在手上，半开玩笑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我家的，反正就这么一直存在着，也许是我外公的外公当年使用的，哈哈。”
“那我就不客气了！”
“条件就是以后好好学写字，写好字。把这门古老的国学精华发扬光大。”
和外公外婆吃了晚饭再回到家里已经八点半，天色尽墨，夏夜清凉，繁星满天，在不远的天际，似乎有一颗尤其闪亮。志远忍不住把那支历不明的毛笔拿出来把玩。棕黑色笔管上有许多细小的划痕，历经风霜。幽幽两朵梅花散发阵阵清香。志远沾水在上面轻轻擦拭，边擦边呵气。刹那间万道星光汇聚，璀璨若银河。凉风略过，窗帘猎猎，一个陌生而幽远的声音响起。
“谁人唤醒我？”
四顾无人，志远心头一紧，“你是谁？”
“召唤何为？”仍然是那深不可测的声音。
“你在哪里？”
“寄身于笔内，神游于星空。”
“你醒了？现在哪？”
“为何打扰我沉睡？”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擦了一下这支笔。”志远心中瑟缩，风更紧了。
“也许上苍有意让我此刻降落凡间？”陌生的声音里，威严中带着丝丝困惑。刚才万丈光芒逐渐收敛，夜色更黑了。
“你是谁？”志远再度紧绷，两千年的风都在身边旋转，时光凝固。
“赵子昂，生于南宋，仕在大元。”
1-4、疑云
夏夜黑中透亮，幽风阵阵，志远身上爬满冷汗，莫非遇见魂灵？
“赵……赵……赵祖宗，你……你……你好……”一向伶利的口齿不禁结巴起来。
“为什么我在这个时候苏醒？”赵子昂全然不理会凡人，自言自语。
“祖……祖……祖宗，你在哪里？”志远壮起胆来和宋元先人聊天。
“就在你身边。”
“能够显灵让我看看吗？”
“凡人应该看不到。”
“那我怎么确定你存在？”凉风习习，桌上毛边纸哗哗作响，志远头皮发麻。
“你可以不相信，但既然把我唤醒，其中必有因果。”
“我只是一时好奇……”志远悔不当初。
“可有毛笔？”赵子昂问。
“有，”可转念一想，不对，若是没有实体存在的魂灵，怎么能够拿起实物？于是耍个心眼。
“给，拿好了。”志远递出一支钢笔。
扑通一声，钢笔毫无悬念地落到地板上。
“这是什么？不是毛笔。”赵子昂大惊，声音为之一变。
“这是钢笔，现代人都用它。”志远言语中带得意。
“我要毛笔，毛笔，你懂吗？就是刚才你反复擦拭的那种。”幽怨之气似乎把丑字大王吹到星空之上。
“给，毛笔。”志远把那支从爷爷家带回来的梅花毛笔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赵子昂接过毛笔。毛笔在空中停住，缓缓上升，仿佛被某种力量审视。
“一支好笔，唉……”虚空中传来一声叹息，毛笔和光阴一起凝固。
月夜苍白，志远惴惴不安地问道，“你要写字？”
“请备墨！”斩钉截铁，无庸置疑。
毛笔很熟练地蘸上墨水，在碟子边缘把笔尖理顺。志远在一旁呆住，梅花毛笔完全旁若无人地自行书写。一股大风把薄薄的毛边纸吹得飞起来。魂灵不紧不慢地说道，“小朋友，可以帮我把纸压一下吗？”志远再次不由自主地照办。带墨毛笔迅速落纸，从容舒展地写道：唯余笔墨情犹在，留于人间作笑谈。
夜凉风住，前后不过几十秒，志远仿佛经历了数个世纪。
即使身为书法超级初学者，志远也看出了这几个字的精妙，起笔、运劲、转折、收锋完全符合老师传授的口诀。下笔有神，字形秀美，堪比字贴。
“你是书法家吗？”志远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算是吧。”
“能教我写字吗？”
“可以。”
第二天吃过早餐，志远就往外公家跑。晨曦暖阳，外公正铺展宣纸，润笔待书。
“阿公阿公，你看这字怎么样？”志远迫不及待地掏出赵子昂昨晚写的律诗。
“好字好字，清劲有神，用笔纯熟，有赵孟頫遗风，高手中的高手。”外公赞不绝口。
志远不由自主地扬起骄傲的脑袋。
“你老师写的？”
“我……我师傅写的。”志远一下子还没准备好台词。
“不错，跟着他好好学，日后必成大器。”
“对，我以后也要写出像这样的字！”志远信心十足。
“有志气，小伙子，加油！”外公喜逐颜开。
“阿公，你知道赵子昂吗？”志远问。
“怎么？你对他有兴趣？要学他的字？”
“大名人吗？”
“看这就知道。”外公递来一本字贴，《赵孟X行书千字文》，正是昨天那本不认得的字贴之一。匆匆翻到作者生平简介，志远一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赵孟頫（fǔ）（公元1254年—1322年），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宋太祖十一世孙，仕元官居一品，博学多才，书法成就最高，以楷书行书著称于世，创赵体，与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并称“楷书四大家”。
晨光在笔架上流转，弹奏出明暗相间的光影，仿如一曲流动的古乐。清幽的环境中，人心也静下来，正是练习书法的好时候。
“志远，写几个字吧。”外公招呼道。
“不了，今天我早上还约了人，下次再来。”志远好容易回过神来，抬腿出门。
“这小子，玩性没收。”外公没细想，自顾习字。
“阿公，复兴书法的事情就交给我！”忽然，志远回过头来，踌躇满志地对外公留下一句。
“有志气，我等着那一天，哈哈。”外公笑呵呵地把这当作小孩子的宣言。
志远一口气跑回家，顾不上盛夏骄阳，顾不上淋漓大汗，眼里注满兴奋，捧起昨晚那支神奇毛笔，轻轻地说：“赵大人，赵大人，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毛笔毫无反应，梅花暗淡无光。
怎么办，怎么办，志远着急了。拼命朝笔管呵气，端来一小杯水，左手捧笔，右手沾水反复擦拭，“赵大人，赵祖宗，赵神仙，你醒醒啊！”
“志远，什么事情？”正是昨天晚上那个声音，听上去无比亲切，志远不觉长嘘了一口气。
“赵大人，我有眼无珠，不知道你厉害，请多多包涵。”志远一改昔日漫不经心。
“你查了我的生平？”
“是的。”
“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钧天一梦同，”赵子昂一声叹息，“那都过去了，不必在意。”
“赵大人，你刚才在毛笔里面睡觉吗？”
“不，既然已经醒了，就不再睡。”
“那你刚才在哪？”
“出去了一会，这世界变化真大，我都不认识了。”
“以后不要乱跑，现在科技发达，万一给人认出来，麻烦就大了。”
“昨天晚上你没研磨墨条就直接变出墨水，怎么回事？”书仙问道。久别人间，需要脑补的内容相当多。
“老早就使用瓶装墨水了！”志远没有经历过墨条墨块阶段，把瓶装墨水认为理所当然，对赵子昂的疑惑不以为然。
“没想到大元国除了武功厉害，科技也比大宋倡明。”
“现在早就不是元朝了。”志远这才想起和赵孟頫之间深深的代沟。
“什么朝代，哪个年号？”仙人对时间没有概念。
志远把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加上书架里仅存的几本历史普及读物，给跨越宋元之际来到现代的赵大人简略梳理一番。
“千古兴亡尽如此……”赵子昂听后一声长叹，“八百年……”户外阳光雨露和前朝一样，但凡间尘世早已物是人非。
“赵大人，你还在吗？”许久，志远才从历史回到现代。
“现代人还写毛笔吗？”赵孟頫缓缓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