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
潜渊说：“不是，我们是医生。出于研究目的到乡下搞一点田野调查，明天要去多福村。”
“不是公安啊……”老板娘显得有些失望，“本地的公安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福村早就该管管了。”
这次让老板听见了，他在灶头后面骂道：“胡说什么？你就是管不住你那张嘴！不说话难受是吧？”
老板娘斜了个白眼，顶了一句，埋头继续织毛衣。
不一会儿老板将面条端上来，潜渊一边吃，一边刻意与玲子小声地聊着：“……哮喘资料是一个方面，也别忘了杨老师交给我们的任务，收集0到6岁儿童营养发育情况，有无遗传病等等，另外孕妇的营养情况也顺便收集一下，还有叶酸片也要发放，院里面批专项资金让我们出来一趟不容易……”
他随口乱绉，玲子居然也有本事不笑场，频频点头。
老板娘支楞着耳朵听，听到“0到6岁儿童”时就停下了手头的活，听到“遗传病”撇了撇嘴，又听到“孕妇营养”，她实在忍不住，嗤地一声笑起来。
见三个年轻顾客停下谈话盯着她，她绕着毛线说：“别的地方还好说，就多福村那里还孕妇营养？做梦哩！”
寻秋池问：“为什么？”
老板正在厨房擦洗，闻言道：“小俊妈，不要乱说！”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话，老板娘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她怒道：“还‘小俊妈’？我要不是死拉活拽把你拉出了多福村，世界上哪来的小俊和小杰兄弟俩？！小琪也不会有！”
她转向潜渊等三人说：“小医生我告诉你们，我今年五十四岁，有三个小孩，两男一女。男孩是双胞胎，他们俩大，女孩小，你们猜他们分别多少岁？”
寻秋池猜道：“你五十四，如果二十四五岁生孩子的话，男孩有三十了吧？女孩也有二十好几了？”
“哈哈！”老板娘虽说笑了，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反而闪烁着一丝愤恨，“小医生你猜错了，我家两个大男孩只有十四岁，还在上初中；女孩才十二岁，读小学六年级！等我七十岁的时候，说不定还抱不上孙子和外孙呢！”
“咦？”寻秋池他们还真有点儿吃惊，“你生孩子挺晚的呀。”
老板娘冷哼：“何止是晚，简直快到了不能生的年纪啦！四十岁生了第一胎，还是双胞胎，孩子出来以后我大出血，差点儿死在手术台上！”
寻秋池问：“为什么？”
老板娘狠狠白了厨房里的老板一眼：“为什么？因为我以前生不出来！只要在那个鬼地方就生不出来！我为了生这几个小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光看医生就花了十几万，输卵管通水人工受精试管婴儿做了多少次，有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就是那个鬼地方倒霉山沟沟害人！”
潜渊和寻秋池对视一眼，知道说到重点了，玲子则冲他们挤挤眼睛。
老板娘说：“那个厨房里的死鬼姓福，他就是活死人坟多福村的人，我二十一岁嫁给他，到现在三十三年了。前十几年我们一直住在村里，后来我死活都要出来，我宁愿在外面讨饭拾荒都不愿意在那个鬼村里多呆一天！我还以为我们俩这辈子不可能有小孩了，没想到来县城的第一年我就怀孕了，第二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又过两年又生了丫头。原来我们是能生小孩的啊，都是那个中了邪的鬼村子害了我们！”
潜渊一副糊里糊涂的模样：“老板娘，你再说清楚一点，什么中了邪的鬼村子？”
老板娘说：“那个死人鬼村子——多福村——也不知怎么了，但凡住在里面的夫妻都不会生小孩！”
潜渊笑道：“不会吧？村民不能生孩子，那多福村是怎么变成一个村庄的呢？它应该早就消亡了呀。”
老板娘连忙把老板扯出来：“你给我作证！”
老板在围裙上擦着手说：“我老婆说得没错，但也就是近二三十年的事，上一辈还是能生小孩的，不然我老娘怎么生的我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潜渊问。
老板想了想：“我有一个侄子叫国华，他今年正好三十五岁，他是在多福村出生的。从他以后，就再没有小孩在多福村出生过，所以我想差不多三十五年前开始。”
潜渊看了看玲子，玲子吐了吐舌头，彼此都想：委员会的情报工作还是有漏洞的，报告上说多福村大约持续了二十年无婴儿出生，原来情况比初步调查出来的还要严重。
老板娘补充说：“你们都不知道事情有多怪。大姑娘嫁过去多福村，明明在娘家时好好的，到那边就怀不上；有的不是大姑娘，是二婚的，原来还生过小孩呢，到那边又不会生了。这些事情村里人都不会往外讲的，都嫌丢人，生怕没人肯嫁过来，也怕自己村里的大姑娘嫁不出去。那个死村长福根生他们脑子好用，瞒得滴水不漏，外面一点儿都不知道，听说去年还有外地的大姑娘嫁过去，那真是跳了火坑！只有我们这些人和附近的人知道内情，但是也都不好多说。总之啊，周围村子的人就算和姓福结亲，也绝不会允许孩子们到村里去住。我们那个侄子国华，他自从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村子，逢年过节也不回，现在把老娘和老头子都接到县城来了，一家人都和那个鬼地方一刀两断！”
潜渊说：“中国人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繁衍生育对于寻常人家来说确实是个严重问题。”
老板娘说：“说不能生孩子，大家头一个就是怀疑女的有问题，但不可能每一家的新媳妇都有问题啊！于是又怀疑男的有问题，但一去医院检查，村里刚结婚的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没有问题！……当然也有，村东头福刚家的小丽因为做姑娘的时候生病，堵了一边输卵管，但医生说只有一边应该也是能生的。”
老板补充：“后来我们又想是不是水出了问题？于是把所有水井里的水都抽了了一部分送出去检验，说没有任何东西超标。又怀疑是土壤问题，也请人来查，结果什么都没查出来。再后来就是风水先生轮流来了，修祖坟的修祖坟，迁祖坟的迁祖坟，大门改方向的改方向，又是移树，又是填沟，又是垒墙，又是扩河……怎么样都试过了，怎么样都没用！”
寻秋池问：“那村里如今没有年轻人了？你们刚才说最晚在村里出生的侄子国华都三十五岁了，而且还不在村里住。”
老板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老板娘狠狠地白了自己丈夫一眼：“你有什么不敢说的？不让我讲我也要讲！村里有年轻人，最年轻的才几个月大！因为他们当中除了稍微有点儿良心的，几乎每一家都跟人贩子买小孩！都是狠毒心肠的风水先生搞的鬼，他们说村里有个谁以前当过太平军的小头头，在哪里屠过城杀了好几万人，损了阴德，所以老天爷要报复到全村来。村里的命脉要断五十年，所以各家各户都要断子绝孙，要赶紧多买小孩把命脉续上，再过个二十年就好了！”
老板说：“都是胡说八道，我是不信的。”
老板娘接口：“我也不信！所以我们前几十年宁愿没孩子，也不肯从人贩子手里买。唉，可怜啊那些小孩子，也不知道人贩子是从哪里拐来的，他们的亲身爹娘满世界地找他们，恐怕眼泪都要流干了。”
她愤愤地咒骂道：“做这种缺德事情，谁也帮不了他们，活该断子绝孙！”
这时又有一对食客进门，老板熟练招呼他们，然后回去灶头上忙活了。
老板娘坐到潜渊他们一桌，压低了声线说：“三位朋友，我刚才问你们是不是省里的公安，就是希望能有人去管一管多福村。事情我都跟你们说了，你们反正明天要去，愿意插手这件破事也好，不愿意也好。总之如果你们愿意，去报案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提到我和我老公。还有啊，在县里报案也没用，没人愿意听……唉，算了算了，你们也别管吧，各人自扫门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从小吃店出来，三人相随着回宾馆，寻秋池感慨：“这顿饭吃得值啊。”
玲子说：“这对夫妇的情况是我们处的大张提供的，但他所知的也仅限于这对夫妇是多福村人。今天我们确实问出来不少细节。”
寻秋池笑道：“哪里是问出来的，是老板娘自己愿意说！”
潜渊颔首：“这对夫妇很有正义感。”
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雪寂静地依然在下，积起厚厚一层，踩上去吱嘎作响。
玲子说：“今年不知怎么了，整个冬天就没怎么晴过，不是雨就是雪。马上过年了，这个年也阴冷得叫人难受。”
寻秋池张着嘴接雪，然后说：“还好我们不用出去拜年。……玲子，你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吗？”
玲子看了潜渊一眼，见后者挑眉不语，于是笑问：“你知道我有多少岁了吗？”
寻秋池说：“你不会超过潜渊吧？”
“那倒没有。”玲子走近，挽住寻秋池说，“你忘了我们反选择委员会挑选成员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了吗？那就是无亲无故。我没有亲人，我在1945年就没有任何亲人了，我以前是安徽乡下一个种田的女孩子，本来那年春天要嫁人的，可惜父母兄弟以及夫家十四口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我躲在烂泥沟里，像猪一样地爬了三天，居然活了下来。”
寻秋池黯然地说：“我不该问的。”
玲子轻推了她一下：“有什么不该问的，都过去几十年了，谁还在乎呀！我的这点事情行动四处人人知道，大家还老是拿出来调侃呢。”
潜渊顺势把寻秋池的脑袋夹在咯吱窝底下，揉了两下头发说：“多嘴多舌！”
寻秋池打开他：“要你管！”
玲子咯咯笑道：“秋池，你问了我，我也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加入反选择委员会的，又是怎么被选中的？”
“我……”寻秋池还没开口，潜渊抢着说：“她考了-3分，是甄选组正式成立八十年来遇到的一位不世出的天才，比什么不学无术的白卷英雄传奇多了。”
寻秋池愤怒推搡他，喊：“滚滚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