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商娇气喘吁吁地赶至睿王府时,辰时已快过了。
睿王府门前灯笼全数点燃,映照得王府灯火通明。府门外,廊檐下,刘恕正焦急地四处张望。
自昨日王爷上朝回府,听闻商娇出府休沐,面上已有不豫之色;至今日午后,王爷又相询了一次,得知商娇尚未回府,便已有隐怒;直至晚膳时分,闻知商娇还未归府,王爷一言不发,只将自己关入了静心斋中,闭门念佛。
别人不知,但刘恕身为王府总管,心里却再明白不过,每当王爷将自己关入静心斋中念佛,心中便已是怒极!
只是,王府中群芳无数,无不争奇斗妍,却从未见王爷如此心绪起伏过。而这商娇姑娘,只是一介教席,却得王爷如此相待……
只怕王爷,当真是对她上心了。
是故,刘恕也不敢怠慢,亲至府门之外,以待迟迟未归的商娇归来。
眼看辰时已快过去,刘恕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团团乱转,思索着是否应该派人去安宅相请时,远远地,就看到一抹粉红的身影飞奔着跑了过来。
刘恕赶紧眯眼细看,待看清来人正是他苦等不至的商娇,不由内心大喜。
赶紧地步向阶来,向着商娇迎了上去,刘恕激动地跺脚道:“哎哟,商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可等死老奴了。”
商娇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发热,头也晕沉沉地痛,见刘恕竟亲自在王府门外侯着自己,不由惭愧地向刘恕致歉,“对不起刘总管,我回来晚了。”
刘恕哪里还顾得埋怨她,忙拉了她便往府里走,“姑娘回来就好。王爷已念叨多时,此时正在书房里等着姑娘呢,姑娘既回府,便赶紧着向王爷请安去吧。”
商娇乍听刘恕说自己被睿王“念叨多时”,内心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遂小心地问:“刘总管,我迟迟未归,王爷可有说什么?”
刘恕只顾自己前行,根本没注意商娇一脸警惕的神色,自顾道,“姑娘迟迟未回,王爷自然挂念。自前个儿回府知道姑娘出府,王爷便一直不甚高兴,一会儿姑娘见了王爷,还请多赔几个不是。”
一时又走了几步,却未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上,刘恕奇怪地向后一看:嘿!这小姑奶奶竟已脱离了他引路线,正蹑手蹑脚地准备往自己的青矜苑奔去!
刘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忙往后奔去,一把抓住正欲逃跑的商娇,“姑娘就别作怪了,王爷可是发了好大脾气,你快跟老奴来!”
商娇被抓包,忙使劲往外挣脱,“哎哟刘总管,您老就饶了我吧。王爷正发着火呢,我现在去就是当炮灰啊!反正我人也回来了,要不你就放我先回青矜苑,待明日王爷气消了我再去请罪……”
看看,多好的盘算!刘恕几乎都要被商娇给逗得笑起来。哦,你自己点的火,你不去善后,难道还让我一把老骨头给你当炮灰去?
当下不再多言,抓着身后不情不愿的商娇,死拖硬拽,终于把她拉到了静思斋外,敲了敲门,“王爷,商娇姑娘回府,向您请安来了。”
静思斋内,一个威严的声音沉沉缓缓地响起:“进来。”
刘恕得令,忙将书房门打开,向着身后一脸不安的商娇一伸手,“商姑娘,请。”说得恭敬,却掩不住脸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商娇无奈又幽怨地看了一眼刘恕,方才踏入静思斋。刘恕在外,忙将房门阖上。
甫一踏入房内,入眼便见一人玄衣绣燮龙锦衣,执了一串金丝楠木佛珠,正自一座金身如来佛祖塑像前缓缓站起,转首,一脸阴霾地看着自己。
商娇忙扬起笑,冲睿王摆摆手,心虚地笑,“王爷……阿濬,我回来了!”
睿王却犹自不理,转身,将手中的佛珠放于一旁供桌之上。
商娇挑挑眉,心道睿王果然被自己气得不轻,不由又心虚几分,顿觉自己的头也更加昏沉疼痛,只得强强抑住,笑出一口白牙,没话找话道:“阿濬原来还信佛啊?我还当真不知呢。”
睿王闻言回转身,脸上表情不变,冷然道,“信佛之人,最讲修身养性。孤自小脾气狠戾乖张,每每动怒想要杀人之时,便会跪于佛前参悟一番,以免失了自己风雅。”
“……”商娇被睿王的话吓得心里一跳,冷汗涔涔。也不敢看睿王眼睛,只能呵呵一笑,“阿濬,你可真幽默,呵呵,真幽默。”
“幽默?”睿王一步一步,缓缓走近商娇身边,眸色深沉地看着商娇,感受到她的不安,鹰眸微眯,“商娇,看来你还真不了解本王。本王不是什么都看得破的人,也最容不得别人的背叛与失信……”
商娇眼看着睿王步步逼近,感受到他带给自己的无形压力,不由一步步地后退。“可是阿濬,我并没有背叛你,更没有失信啊。”她小小声的辩驳,“我只是休沐而已,这是你答应我的。至于失信,更无从谈起。我只是有事,忘了回府时辰而已……”
“哦?”睿王挑挑眉,越加地逼近,“那是何事如此重要,竟让你可以忘记回府时辰?”
“我,我……”商娇嗫嚅着,许是感觉到睿王近在咫尺的体温,她的脸越来越烫……
眼看着睿王还在逼近,似要将她逼入墙角,她又羞又恼,突然恶向胆边生,一伸手狠狠地将他推开,“王爷,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只是王府向陈氏借调的教席而已,凭什么我自己做什么事,都要按照王府的规矩来?况且,我不过一时晚回来了一些而已,何以要被你如此凌逼?”
睿王不察,一时竟被商娇推开两步,不觉愣怔一下,继而大怒。转回首,正欲大声喝斥,却看见商娇羞怒的表情,与脸上烫热的红霞……
一时间,因她的晚归,她的失敬与冒犯而升腾的怒火,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熄了个干净。
这个姑娘,小小的个头,小小的脸,一切都还是那么小小的模样。
他身为大魏的王爷,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跟这样一个小姑娘致什么气呢?
思及此处,他终拂拂袖,哼了一声,指着商娇的鼻子,语带威胁道,“小辫子,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不能因你一人而例外。此次,本王念你初犯,不与你计较。若还有下次,定不轻饶,懂了吗?”
商娇自把睿王推开的刹那,就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是整个大魏唯一的亲王,是皇帝的亲弟,是掌管她生死的人啊!
她竟然把他一把推开!这样的冒犯,大概他长这么大,都不曾遇到过吧?
老天,她会不会死,她会不会死?
正心头巨跳,却见睿王仅仅只是指着她的鼻子,虽语中威胁,却终只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了几句,心里终放了下来。
忙不迭地点头,诺诺应道:“是是是,小的懂了。”赶紧作了一个长揖,偏抬起头来,向睿王笑道,“所以,阿濬是不生我的气了?”
睿王看着商娇边作揖边偏头看着他谄笑的模样,心里当真俱是无奈与好笑。
“起来吧,”他向她挥挥衣袖,“这次暂且饶了你。”
商娇闻言,一声欢呼,笑得弯了眉眼,“我就知道,阿濬还是待我好的。”
睿王看商娇娇憨的模样,心中一股柔意涌来,伸出手,重重在她脑门上弹了弹。
商娇笑着揉着他弹疼的额头,又看他已气消,又道:“阿濬既然不生气了,那容我回青矜苑可好?许是今天有些受寒,我的头有些疼呢。”
“头疼?”睿王惊诧,观之商娇脸色,这才发现她脸上的红晕红得异常,忙抬手覆在她的额头,刚刚一摸,立刻被手心滚烫的感觉惊了一下,“小辫子,你在发烧,你知不知道?”
商娇一愣,“啊?”也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果然觉得有些烫手,遂嘿然喃道,“我是觉得自己怎么头晕身热呢,还以为是跑得太急发热了,嘿嘿……”
“你!”睿王气结,恨恨地瞪她一眼,蓦地将她打横抱起。
商娇不料睿王会有此举,惊叫一声,双手本能地推拒。
“阿濬,你这是干什么?放我下来!”
睿王侧头,几乎与商娇鼻息相闻,低吼:“少废话!”举步向前行去。
侯在门外的刘恕听见动静,早已打开了房门。睿王抱着商娇,走至他的面前,低声吩咐一句:“召御医。”便自行远去。
刘恕拱手谨立,待睿王行远,方才直起身,望着睿王将商娇横抱入怀,渐渐远去的背影,许久,一张老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看来,咱们王府里,当真又要多一位主子了。”
商娇这一病,竟来势汹汹。
睿王送商娇回青矜苑时,她原还精神着,以为自己不过受了点风寒,小病一场。待睿王将她放于床上躺下,正转身吩咐李嬷嬷与月然小心侍侯之际,她趁此工夫闭了眼,想休息一会儿……
接下来的事,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迷迷蒙蒙间,商娇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座大山压着,全身又沉又痛;又似浸入忽冷忽热的水中,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热得喘不过气来……
只是,在那似梦非梦的朦胧间,却终有一人,一直呼唤着她。
她听见他一直在耳边,一声一声,柔柔地唤着,小辫子,小辫子……
是睿王么?小辫子,只有他会这样唤她。
可是,她所认识的睿王元濬,除了逗弄与吓唬她,哪曾这么温柔的对待过她了?
这么温柔的声音……只有她的东家,才会这么对她。
她的东家,总是这样温柔和煦,在她感觉被世俗所遗弃时,向她伸出手接纳她;在她遇到危险时,奋不顾身地将她护在怀里;在她提出自己的建议时,力排众议信任她;在她害怕的时候,将她挡于自己的身后……
感觉一只凉凉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商娇糊里糊涂的,伸出自己的手,将额上的手紧紧攥住。
“东家,东家,是你来了么?你来看我了么?”她喃喃地问。
那只带着凉意的手兀地一僵,半晌,从她的手中抽出,缓缓搁于那着玄衣绣燮龙锦衣的膝上……
慢慢紧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