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本就大病初愈,气虚体弱,扶了半晌,见王婉柔吃了称坨铁了心,只得放开她,气喘吁吁地坐回圈椅中,有些无奈地俯头看着地上的王婉柔,叹了口气。
明明如此美好的女子,美丽温婉,柔情似水,若在民间,只怕求者会蜂涌而至。
可偏生的,入了这宫门王府,韶华年月,便尽托于深宅高墙,寄于无心之人。
商娇静静思索片刻,沉声问王婉柔道:“夫人,此处没有外人,请夫人对我说句实话。夫人嫁入王府这数年来,可曾幸福过,可曾快乐过?”
“……”
王婉柔心中重重一震,跪地仰头,莫名地看着商娇。
幸福,快乐……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商娇苦笑着与王婉柔对视,轻道:“夫人入得王府多年,既都不曾幸福快乐过,又何尝忍心,让我入得王府,从此与幸福、快乐绝缘?”
王婉柔听出商娇话中隐隐拒绝之意,心里惊吓,忙道:“姑娘,你不一样。王爷待你……”
“没有不一样!”商娇毅然地打断王婉柔的话,无奈地摇摇头,叹道,“夫人,我与你唯一的不一样,就是王爷并未得到过我,如此而已。”
说到此处,商娇看向王婉柔,眼中带着哀悯。
“夫人,我也是女人。我不是没想过,自己可以找一个有权有势,又能爱我护我一世的男子过完这一生。但当我看到睿王对待你们这些曾服侍过他的女子,却可以说弃便弃,说谴便谴时,夫人你觉得,我还敢向王爷托付我的一颗真心、我的终身吗?我若当真这么做了,兴许你们的今天,便是我的明天……
所以夫人,原谅我不能在此事上答应你、帮助你。因为我不想成为攀援的菟丝花,不想失去自我,去迎合、等待一个男人偶尔的垂怜。这也是我拒绝睿王的原因。夫人,商娇数次拒绝王爷,并非高傲冷漠,而是爱惜自己而已。”
王婉柔顿时哑口无言。
她从未想过,商娇竟是如此玲珑剔透的人。
一直以来,王婉柔一直在心里反反复复追问一个问题:她与商娇相比,究竟差在了哪里?
无论家世、外貌、性情,她自认她都比商娇好得太多。况且,她还是太后亲赐给睿王的妾室,虽家世不能与府中其他官员送给王爷的姬妾相比,但因着太后的缘故,王爷也总对她偏爱几分。
可为何偏偏,商娇却能令王爷辗转以求,念念不忘?甚至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及到要为了她,休弃府中所有侍妾的地步?
这些,王婉柔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原因。
而今日,商娇的一席话,却如醍醐灌顶,令她恍然大悟。
原来,只是因为“得不到”。
因为得不到,所以要孜孜以求,哪怕舍弃一切,也要求!
因为得不到,所以在他眼中,她便是最好的。
想到这里,王婉柔颓然倒地。
那她呢?因为曾经让王爷得到过,所以便只能沦落至被丢弃的下场么?
就如一袭美丽的锦衣,穿在身上久了,总会有厌烦的一天,所以便该丢弃,去另寻一件更美更华丽更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
“那我……我要怎么办呢?”王婉柔茫然了。
王爷已下令谴返府中所有曾服侍过他的姬妾。她,以及府中所有的侍妾,不管是如何性情、相貌、家世,皆要被送出府,勒令归家。
而她与那些侍妾不同的是,那些女子的娘家,至少尚有权势地位,虽为王爷休弃归家,至少衣食无忧,且不敢有外人敢嘲笑她们。
而她,连州的娘家本就靠着她一力支撑,才能在连州坐大。若她被王爷休弃归家,失了王府的倚仗,便是得了王爷命令,娘家之人不敢亏待她,但她到底是被王府休弃谴返的弃妇,王氏一族在连州的地位,定然不保。
到时的自己,即使归家,也是连州城中的一大笑话。
更甚者,还会连累娘家亲族的人,一同沦为别人的笑柄。
她原本还寄希望于商娇回心转意,只要她能嫁给王爷,再凭借着曾经王家对商娇的施恩,只要商娇向睿王美言几句,想来王爷留她在府也并非难事。
这也是她今日屈尊,前来寻找商娇的缘故。
可如今,商娇已摆明态度,她不会——至少现在不会嫁给王爷。
那她呢?她要何去何从呢?
想到这里,王婉柔颓然地坐在地上,怆然而笑。
一直强忍的泪,终再也忍不住地,滑落在自己满是绝望的脸庞。
商娇沉默地看着王婉柔梨花带雨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启唇安慰。
她与王婉柔,一个看似坚强,一个看似柔弱,却都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难,无论怎样的人生,一路走来,都是如此艰难。
想到这里,她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出了门去。
只是,再怎么艰难的人生,都要坚强的活着,靠自己活着。
这是商娇的信念。
虽九死而不悔。
虽难行亦不泯!
王婉柔自商娇走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哭了很久。
她想起自己这二十年来的人生。
曾经的自己,只是一个家世普通的女孩。家中三个哥哥,却得她一个妹妹,偏又自小便长得如花似玉,貌美脱俗,再加之父母刻意的培养,每每族中聚会,她总会是各位叔伯婶娘眼中最惊艳的存在,也总会带给父母骄傲与自豪。
后来,她渐渐长大。花容月貌,清丽雅致,加之性情和顺,尚未及笄,便引来连州城中无数男子谴媒求娶,蜂涌而至的说媒人,甚至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可这些求娶的人,却都被爹爹拒之门外。
她至今还记得,爹爹挥手像驱赶苍蝇一般驱赶着前来说媒的人,骄傲地宣告:“我王世远今生仅得这一女,她要嫁,便要嫁给全天下最尊贵、最好的男子!”
那时,父母与三位兄长待她的眼神,便如待价值连城的和氏璧般,珍惜、珍贵。
待她及笄那日,族中大伯王世安便来到了她的家中。随他而来的,便是当今皇上下令大开后宫之门,采选御女入宫的消息。
那一日,父母与兄长无比兴奋,杀猪宰羊,美酒佳肴,用最隆重折,对待上宾的方式,来款待这位族叔。
那时,王婉柔已经懂事,多少知道一些长辈们的想法。但她心中却满是焦虑与害怕。
若她当真选为秀女充入后宫侍君,那便是为皇家繁衍子息的女子。若他日她当真有孕,诞下男孩儿,又不幸被选为太子,那依大魏律,她命将不保。
便是她多虑,她并不曾有孕生子,但一旦入得宫廷,那后宫妃嫔三千,家世地位比她显赫高贵的也大有人在,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如何能在这些贵人中求存?
可她的这些担忧,显然都不是她父母考虑的范围。
自族叔来过之后,父母便为她请来当地最好的西席,教授她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更着重讲授三从四德,举止行态,所有的一切,均要做到臻至完美。
犹记得,那日族叔令人送她入京之时,爹爹拉着她的手,殷殷叮咛,万般嘱托。家族荣辱,兄长命运,都系于她一人之手,她务要谨慎小心,规行矩步,不可出一丝差错。
王婉柔便知,她逃不开这个宿命。不管她愿是不愿,她都注定要去到天都,去到皇宫,沦为贵人们的玩物。
所以,她只好死心,绝情,默默听从命运的安排,由着它如流水般,载着她这朵从枝头飘零的落花,浮浮沉沉,去到一个不知前途的地方。
然而,选秀当日,大殿之上,太后谴来相面的术士的一席话,却改变了王婉柔的命运。
宜男之相。
因为这区区四个字,她意外地被太后选中,赐给了睿王,成了他的一名侍妾。
而金銮殿上,那坐于龙椅上,一身明黄龙袍,脸色苍白,气虚体弱的男子,却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有,唯唯诺诺,面色平静。
再后来,直到涉世深了,王婉柔才知道,她的夫婿才是当今大魏最有权势的男子。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手握重权,掌人生死——更重要的是,他还很健康。
他有很多女人,他深谙御女之术。床第之间,每每令她********;平常侍奉在侧,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也总能令她为之倾心不已。
他是当今太后唯一的儿子。朝中舒氏外戚并与之牵连的一干大臣,无不以他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至于那皇宫大殿龙椅上的男子,却只是一个傀儡,一个并无实权的可怜人。
若非睿王顾念亲情,在太后与皇上之间左右施之以衡,皇上只怕早便……
而家乡的父母、家族,也并未因她未能入宫为妃而懊恼,反倒因她转嫁睿王而弹冠相庆。小小的连州城中,王氏一族虽未涉政,却也算得一方巨富商贾。
所以,每每思及此,王婉柔无不感慨自己的好运。
既如父母所愿,嫁了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又没有入到皇宫,不仅时时担心皇上若不在了,自己命运如何,也不用害怕自己若有子,是否会失掉性命。
便是王府中各妾室夫人间也互有倾轧,但她是太后所赐,又深受王爷宠爱,且生性淡泊恬静,深居简出,所以王府之人也未敢小觑于她。
可以说,王婉柔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她也总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老,她死。
可是,商娇出现了。
她看着睿王一步步为她着迷,沉沦,无能为力;乃至今时今日,睿王终于要为她散尽姬妾,谴她回家,她也无能为力。
她只知道,那个曾经使尽全力,也要将她送予权贵,以求富贵的家,是容不得她这样一个被权贵休弃的女子的。
她曾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颜面。
如今,她不能让他们失望,让他们失了颜面,沦为笑柄。
绝境!如今的王婉柔,已然走到了绝境。
想到这里,王婉柔绝望地以手捂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
断断续续间,也不知哭了多久,待王婉柔终于止住哭声,摸索着走出酒肆的房门,正欲归府之时,一直侯在店上的小二看到她,腆了笑行了过来。
“夫人。”那小二恭敬地唤着王婉柔,自怀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条,奉到王婉柔面前,“起先出去的那个姑娘托小的将这张字条交给您。”
王婉柔闻言错愕片刻,立刻伸手将小二手中的字条接过。匆忙间,她还不忘向小二嫣然一笑:“谢谢。”
然后,玉白素手缓缓将字条展开,王婉柔定睛一看,只见一张白纸上,五个工整的小字跃然其间:女儿当自强。
短短数字,既无殷殷嘱托,也无徐徐劝慰,甚至连称呼与落款也没有。却让王婉柔呆立当场,怔怔地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