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常常心不在焉的，饶是顾姨烧得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这顿午饭我仍旧吃得是索然无味。
相比上次生日聚会时的热闹，这番光景倒显得无比惨淡了。
许叔叔也没有喝酒的心情，大家吃着饭，顾姨热络地和我们兄妹俩谈话，但得到的也只是潦草应付。
丫头是不善言辞，而我则是在想很多事情。
和孙无由见面的事许叔叔并不知情，他所知道的，就是我一心想要把许瑾从火坑里拉出来而已。所以他虽然不待见我，却也没有过多责备。
柳文彦和我联系的事，我也没有告诉他。一来，是不想泄露太多，最后被人利用；二来，我其实对柳文彦的那套理论并非完全反感，同时也不乏惦念旧情。
起码，在我想好到底要站在那个阵营、或者选择中立，在那之前，我应该把自己所得信息有选择地保留私藏。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古人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智慧，总是不会教人犯错的。
…………
不知是不是变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和我在书房里足足谈了有一个小时，临走前，我深锁着眉头，心头阴云压空，推门要出去，许叔叔在后面说：“把那个丫头叫来，我也和她谈谈话。”
他的语气太过柔和，即使对许瑾也是相当少见的那种，叫我不能不错愕万分。
“您指的是……我妹妹？”
“你说呢？”他眉头一挑，神色冷峻。不屑得和我这种小辈多说废话。
我既无辜又无奈。我和他默契不足，可没有心领神会的本领。
虽然诧异，但看他再不愿意与我多说的样子，张张嘴，把话咽了回去。
许叔叔也就和苏茉那丫头见过几次面，却偏偏很是怜爱，甚至把私人号码都给她，这份特权连我都没有。想来，这和老爸老妈绝脱不开关系。
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回去问问呢？可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一个可以深究的问题。
“你自己未来的路，自己要想清楚。”身后，许叔叔气定神闲，重新提起笔来，低头专注于纸面，淡然说：“想好了记得回答我。去吧。”
……………
吃过饭，许叔叔闭目休息了片刻，还没等我告辞，他换套衣服，便先行离开了。
可见最近事务确实繁忙。
见此，我心中感慨万分——有些层面的事情真的不是小老百姓可以仰观得见的，S市这么大一场风波，官、黑、财，三道早已暗中交锋不知多少次，可我们这些草民依旧昼出夜伏，过着数十年不得一变的生活，丝毫感受不到风浪涌起。
就好像……好像我们绝大多数人和那一小部分人，根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一样。
不，不是好像，是本来如此。
“小苏。”顾姨喊我。
“顾姨，怎么了？”
她坐到我旁边，压低了声音：“我看你今天好像心不在焉的，怎么了，是不是他又跟你说什么了？”
我瞬间领悟，顾姨怕是以为许叔叔又打算拿许瑾怎么样呢，所以才来问我。
看来许叔叔很多事情都没有和顾姨说过啊。
似是察觉到我的古怪神情，顾姨笑笑，很大方地说了：“其实你也能看得出来，我就是给他市长大人当牛做马的，这么多年来也没个名分，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他自然有许多事情不肯告诉我，也不是什么怪事。”
她的话语听起来洒脱，实则饱含苦涩与无奈。
无言叹息。
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能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分呢，这样妻不是妻妾不成妾的，平白浪费了女人最好的年华。顾姨干练而美丽，可奈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无法抹除。
然而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好多做评价，只是安慰她：“顾姨，您别多心，我今天确实有点心思，不过也都是别的事。至于许瑾的事情……”我顿了顿，告诉她：“相信我，总会有办法的。”
本想说“我会有办法”，可话出口，却变成了“总会有办法”。是被许叔叔那番话给吓到了么？
我自嘲，原以为自己是个足够坚持原则的人，答应了许瑾的话就要做到，可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吓退了，像只软脚虾。呵。
闻言，顾姨露出温和笑容，“没事，你尽力就好。”可话毕，又不禁哀叹：“只是可惜了小瑾，最近为了这事总是闷闷不乐的。”
下意识地，我侧首打量了不远处和苏茉聊天的许瑾一眼。这姑娘的侧颜微笑温婉柔和，就好像冬天下雪时的一杯热奶茶，让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我的目光，恰好她抬首也看了这边一眼，四目交汇，她先是一愣，继而羞涩一笑，眨眨眼，低下头去。
我也在笑，觉得她很可爱，而这种感觉又实在很美妙，可忽然间，觉得浑身冰冷，犹如冰凌锐箭激射而来……苏茉那丫头眼神冷到结冰，鼓着脸，瞪我。
吓得我赶紧缩脖子，可想想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这么怕她，就又挺起身板来。
苏茉今天穿着裙子，坐在沙发边缘，裙摆搭在沙发上摊成一片荷叶，习惯性赤着脚丫子，修长白皙的双腿悠闲地荡来荡去，小动作满是孩子气。此时，她噘着嘴，冷着脸，面露鄙夷之色。
见我丝毫无惧，她动了动莹润的嘴唇，无声地传递给我两个字——“渣男”。
我额角青筋暴起，这小丫头真是欠收拾。
有这么说自己哥哥的吗？
义愤填膺，我极力睁大了双眼回瞪她，试图在气势方面压倒。
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丫头的双腿在来来回回踢着，膝上裙摆微微飘起，可一个不慎，那片布料的飘起高度似乎超出了她自己的控制。是以，电光火石间，正注视着她的我，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春光乍泄，她慌忙双手压下大腿上的裙子，羞恼抬头，通红了脸，呲着虎牙，怨恨不已地对我怒目而视。
刚才的事情太过突然，直到自己眼睛发酸，我才想起来自己还把眼睛瞪得老大，眨都没眨。
难怪她一副恨不得把我眼睛珠子挖出来的表情呢。
咳咳！
懒得和她神交吵闹，况且有些心虚，便忙收回目光。
等我再把注意力挪回到面前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起，顾姨正笑吟吟地注视着我，嘴唇轻抿，笑容大有深意。
意识到刚才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在眼里，我登时大窘。想必她是以为我在偷看许瑾。
“刚才走神了，不好意思。”我赔笑解释。
她笑，“年轻人嘛，我懂得。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呢。”
我很自然地说：“顾姨您现在也还年轻啊。”
没有女人听了这话是会生气的，顾姨乐呵呵，笑得更开心，说：“你们都叫我姨了，哪还年轻呢。我这个年轻，按正常来说，应该是十几岁的孩子的妈了吧……”
她的笑容渐渐敛去，神思飘离。毫无疑问，让她神伤的不是年岁，而是没有子嗣。
既然和许叔叔在一起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呢？许瑾是女儿，何况二胎开放，生孩子是绝没问题的。
可又想到这么多年许叔叔一直也没给她个名分，看来，这其中的隐情不是我能够随意猜到的。
“顾姨，许瑾不就是您的女儿一样么。”我说。
她回神，温和微笑，“是呀。我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话虽如此，她还是没有多说。有些事不可能全然不在意的。
“对了，小苏，你有驾照吗？”顾姨忽然问我。
我点点头，苦笑，“就是没车。”
“赶到这里来，挺吃力的吧？”她笑。
我没隐瞒，实话实话，到东岸路还好，从东安路走到鹿鸣山庄门口也还好，但从门口走到许叔叔的家门口实在是很远。
这种权财势力汇聚的高档别墅区，除了清静和环境，更加注重隐秘和安全性，谁的住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听说有很多要员的机密住处甚至连山庄大门入口都是秘密设置的，一般人根本找不到位置，更不必说进去找人了。相比起来，鹿鸣山庄倒算是敞亮极了。
“看你们走着也累，不如我借辆车给你们吧。”顾姨很客气地提议。
我还没有开口拒绝，隐约听得引擎的轰鸣声，一辆酒红色的汽车停在了门外许家专用的路旁，一个尚算年轻的保姆样的女人下车，恭恭敬敬把车钥匙交给了顾姨，便退下。
我才想起，许家原是有保姆的，上次来的时候许叔叔为了给许瑾办生日会，把她们全放假了。这次估计是又回来了。
这种大户人家，光是房子都这么大，请些保姆来打扫做饭也很正常。
顾姨把车钥匙递给我，“借你用用。”
我不知所措。
“接着。”她强行塞到我手里，“用得上用得上。”
我无奈。人家车也放那了，钥匙也递到手里了，这时再说拒绝，实在是不识相。
虽然不知道她用意何在，我仍旧道谢：“谢谢顾姨，那就我先用着，过些日子还您。”
她笑，对我眨眼，“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再借不难？
我好想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是让我隔三差五就来串串门？！
换做以前，我可能会哭爹喊娘跪下来抱大腿，顾姨您真是神助攻啊。可如今，这车钥匙实在烫手，要我背着莫清晓常来找许瑾见面，我觉得问心有愧。
对面，苏茉和许瑾都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两个女孩子彼此对视一眼，皆困惑。
只有我内心无比煎熬，想着要不要把车钥匙还了。
没待我做出决断，顾姨伸展腰肢，身材凹凸毕现，打了个哈欠，眼角含着点点泪珠。这般慵懒的风姿，即使年轻不再，但那股成熟的风韵依旧魅力惊人，叫我面红心跳。
“我困了，下午休息一下，就不招待你们了。”她一边掩嘴打哈欠，一边说道。
我发懵，这样毫不客气直接赶人走，真的好吗？并不是她面面俱到的作风啊。
“那我们就告辞了，叨扰了。”我起身道谢。
苏茉和许瑾也起身。丫头走到我身边，我很顺手地牵起她的手来，攥在手心里。她的手又软又滑，我玩心大起，伸手指到她掌心里挠了挠，惹来她一阵轻颤。
觉得丫头反应有趣，我就坏心眼地一直挠她手心，满是作恶的快感。直到暗里被踢了一脚，我才消停。
丫头呼吸急促，面色潮红，胸前起伏有些大。
我心想她这样子真和莫清晓被我那什么之后的反应一样……罪过罪过。
注意到我在看她，丫头仰头恶狠狠瞪我，我立马侧过头去。
许瑾也走到我们旁边来，期期艾艾。
始终没有和许瑾说上几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不尴尬，似乎简单自然的话题都如明日黄花，统统消失不见。
我也知道，隔阂在我们之间的，不但有她的婚事，更因为谁都没有开口的爱意，也因为莫清晓。我和莫清晓的关系基本确立，而许瑾和莫清晓是好朋友，她知道莫清晓对我有好感，这就是我们都没有办法开口表明心迹的原因。
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许瑾根本就不喜欢我，只是想要依靠我罢了。
至少在一切明了之前，许瑾对我的感情，我可以确认大半，却也不能完全确认。她太过单纯，但是太单纯的心思反而最难猜测。
时至今日我也不奢求会和她还有更多的感情交集了，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完成当初的承诺，绝不让她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
许瑾欲言又止，想和我说说话，然而此时我们已经要离开了。
我耸耸肩，对她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她便也掩嘴轻笑。这样就自然多了。
顾姨推开别墅外的院门，和许瑾一直送我们到那辆车边。
“不是跑车，你也别嫌弃。”她说。
我说哪敢啊，跑车我还不会开呢。
“那我们就告辞了。”我和苏茉同她们道别。
顾姨点点头。
许瑾有点犹豫，双手在身前纠结，鼓起勇气问我：“那个，苏城，你还会来吗？”
我哑然。
没想到她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只是那副表情，当真我见犹怜。
“会的，肯定会的。”我坚定了神色，道：“那件事你不要担心，我答应了你，就不会把中途你抛下的。”
得到我的承诺，许瑾用力点点头，微笑起来，纯洁灿烂。
我在心中暗叹。她越是这样，我就是越没办法抛下她，更没办法告诉她我和莫清晓在交往的事。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的精神支柱，不能在这时候动摇她。
虽然面色坚定，可我的心中忧愁加剧。
不觉间，握着那只纤弱柔荑的手，紧了紧。
回神，我慌忙松开，在想会不会弄疼了苏茉，可得到的回应却是她的小手反握住我的手。
——那只手笨拙而尽力地想要和我一样，把我的手掌包在手心里，因为品尝过那样的温暖。只是可惜，这只手太小，和我的手掌不成比例，根本做不到，尝试一番后，她放弃了，只是单纯地握着我的手。即便如此，得到的温暖也已经足够了。
我心里温暖起来，露出微笑，反手又把她的手包在了掌中，紧紧握住。
余光打量，丫头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看不见表情。
“许瑾，你回去吧，我们要走了。”
许瑾恋恋不舍，可也不得不目送。
我牵着苏茉，还没打开车门，正要送走许瑾，忽然听见“咔哒”一声，从不远处突兀响起。似乎是门锁自动合上的声音。
我们三人便同时向那边看去——
顾姨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院子里，并且麻利地顺手就锁上了院门，背对着我们打哈欠，优雅地踩在屋前的草坪上，往家里走。
这可不得了，她是不是忘了什么啊？
我问许瑾：“你有钥匙吗？”
许瑾满是茫然地摇头，青丝飘摇。
“顾姨，”我慌了，忙喊：“许瑾还在外面呢！您怎么锁门了？”
顾姨转身，做出一个恍悟的表情，只道：“哎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可她的脸上没有半点懊恼的情绪，动作更不是如此。
她挥挥手，“算了算了，既然如此，你就带小瑾出去玩玩吧。我要睡觉了，就不给你们开门了，多累啊。你们玩得开心哈。”
顾姨笑得无比灿烂，在我们目瞪口呆中，背影潇洒，回到别墅中，关上了门，彻底消失不见。
只剩下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尴尬无比。
我咬牙切齿，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就说她怎么忽然想要借我车，早有图谋啊！
千算万算，还是被算计了。
“苏城，怎么办？”许瑾楞了一正儿，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没想打扰你们的，可是顾姨她怎么这样……”
我连忙摆手，“不打扰不打扰。”又笑说：“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我摁下车钥匙的开锁键，拉开后座的门，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许小姐，不知鄙人可否有幸邀您兜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