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似是正在熟睡的老人年过七旬，头发全然银白，面容慈祥，然而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现在呼吸微弱，鼻孔中插着细长的软管，软管的另一头连着呼吸机，显然是重病已久。
“外婆她年纪虽然大了，但平日里身体很好，我们也都没把她的健康问题放在心上。可不知怎么，大半个月前，忽然间半边身子就动不了了，几乎偏瘫。我们都指望着她能像以前一样，慢慢好起来，可如今……”宁安安目光温柔瞧着老人，很平静地向我诉说着。
即使她话没说完，我也能猜到后续：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经不起折腾，一点小病小痛都可能变成大问题，想必如今病情逐渐恶化，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我虽是外人，可面临生老病死这样沉重的话题，依旧会抑制不住感慨。人呐，不论年轻时功绩如何，即使旷古烁今，却也终究会有此一劫。
记得以前和大学的思修老师谈话，讲到人生意义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不无悲哀地说，其实有些问题真的不能深究，因为人总是会死的，人死灯灭，届时便什么都没了，对于死去的人来说，即使被千古传诵，也毫无用处。所以人生终极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毫无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这就是生命终极问题的答案。
很悲观的看法，可当我面对这个沉睡中、已然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时候，依旧克制不住地回想起来，甚至不能不同意这样的说法。
无论她年轻时做过怎样的事情、为了儿女后辈操过怎样的心，可现在，终究要面对人生的尽头终点。
想到这里，我对眼前这位生命将至今头的老人不免心生同情起来，同时也多了几分对生命的敬畏。可更多的还是对人生命途的无可奈何。
“宁老师，老人家她身体究竟怎么样了？”走到角落里，我谨慎问道。
宁安安面露悲哀，回头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神态安然的老人，“医生说，人老了，走到这一步是没办法避免的事，可能就这两天了……”
说着说着，她的话语又梗塞起来，眼眶再度泛红。
我低下头去，一时无话可说。
稍稍平复了心情，她仰起头，看着我，说：“外婆她这些天几乎都在睡觉，很少有时间醒着。我们家的亲戚不多，该见的都见过了，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婚事……有件事我没跟你说，其实，在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她的心脏一度停跳，被送去急救，幸好最后勉强救了回来……”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听得心惊胆战。
“所以你想明白了，再不找我，可能以后……”
“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你直说，没关系的。”宁安安说着，惨然一笑，“其实我本来不想找你来的，可是没办法，我不想外婆带着遗憾离开，即使是欺骗，我想也好过让她难过。”
听了这话，我却微微拧起眉头，向她逼近了一步。而她疑惑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现在觉得很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很生气，莫名的愤怒。
凭着愤怒，我语气严厉地质问她：“所以，对一个将要离世的老人说谎，你的心里不会有负担吗？可能这个谎言永远都得不到释怀，你一辈子都会为此而不安。宁安安，你考虑过后果吗？”
宁安安眼中闪过一抹挣扎，随即避开我的视线，淡淡道：“我没什么后悔的，为了外婆，我做的一切都值得。苏城，你只是来帮忙的，完成你自己的任务就好了，其他的都是我的私事，请你不要管那么多！”
“你！”我恼火。
“不想帮忙就麻烦你离开，我不是请你来说教我的。”她语气冷冷的，尖利还击。
“宁安安，你可要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她语气笃定，丝毫没有迟疑。片刻，又叹了口气，语气也柔和了下来，“苏城，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其实我也有点没考虑到你的心情……我只是怕你在将来会因为这件事而自责。”
一位和蔼的老人，在她临终前还被所深爱的孙女欺骗，即使是带着微笑和满足离开这个世界，可知道这不过是个谎言的宁安安终究会于心难安吧。
很多时候，真相虽然往往不是大家想要的，可至少不会让人背负因为说谎而带来的沉重和不安。尤其是再也无法对那个人说出事实的情况下。
罪责永远得不到偿还和救赎。
“为什么？”她突然问。
“什么为什么？”
她笑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想到这里。”
宁安安指的是为什么我会知道她心里其实很纠结很难受。
我也对她笑笑，眼神却飘忽向了不知何处，满载心事，缓缓说道：
“我啊，大概是感同身受吧。我不喜欢说谎，可有时候也不得已会说一些所谓‘善意的谎言’。可是说了一个谎，却要用一百个谎来圆它，这点是不会因为谎言的性质而改变的，谎言就是谎言，善意和恶意都一样。”
我自嘲，“而且，一个盛大的谎言并不一定能起到最好的效果。自以为是为了她好，可到现在，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为她好还是在伤害她。”
惘然喟叹，回过神，发现宁安安正紧紧盯着我看。察觉到我正奇怪地回看着她，宁安安脸上掠过一抹绯红，急忙转过头去。
“怎么了，宁老师？”
“没什么，”她语气不屑，脸颊却红红的，只说：“就是在想，其实你这个人也并不是一直那么不正经嘛，有时候还稍微有点人样。”
无奈一笑，“我……”
还没说点什么，忽然察觉到背后涌上一股浓烈的杀气，顿时间脊背冰凉。惊厥，蓦然回首，却见宁叔叔正坐在沙发上，凝着锐利冰冷的目光，死死看着我和小宁老师。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宁安安问。
我僵直转回头，轻咳了一声，干笑道：“宁老师，咱们孤男寡女站在这里讲悄悄话似乎不大好，要不我们还是去宁叔叔那边跟他商量一下吧。”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的，但她没有反对，点点头。
我们两人便向宁叔叔和龙先生所在的位置走去。
没想到宁叔叔居然是个丧心病狂的女儿控，连我和宁安安说点话都会被他的目光杀死几百遍，我看自己还是乖乖的，不要触了他的底线为好。
“你们都商量过了？”宁叔叔笑容温和，如同春风拂面……
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无法直视他了。看人真的不能只看表面啊，我心说。
“商量过了，没问题。”宁安安说。
龙先生道：“倒是我不好意思，这个特殊的时候还来打扰你们。”
宁叔叔立马正色道：“您这是哪里的话，龙先生亲自探望，家母若是知道，自然会很高兴的。”
龙先生却摇摇头，“话不是这样说。陈姨怎么说也是我家那位的老朋友了，只可惜路途遥远，家中又有些事务，不能亲自来看望，才让我这个小辈来代替。失礼的倒是我们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