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季将军到了。”一个老太监在高启帝耳侧小声道。
高启帝抬了抬眼皮，还是没放下手中的朱笔：“来。”
“见过皇上。”季威走进勋和殿，对着正在办公的高启帝行了一礼。
“西凉又有异动了。”高启帝又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皇上。”季威单膝跪下，像是准备领命。
“朕老了，不想打了。”高启帝用手覆盖到了脸上，挡住了那垂垂老矣的目光。
季威还跪在原地，没有动。
高启帝今年五十五岁，他八岁丧母，九岁进军营，靠着一件件军功爬到了先帝爷心头最顶尖的位置上，然后兵变逼宫，夺得了太子之位，架空了先帝爷。
那之后两年，先帝爷去世，高启帝正式登基，成为了大硕的皇帝。
那一年，高启帝二十一岁。季威十九岁。
不过才短短三十多年的功夫，龙椅上坐着的人，却觉得像是度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五十五岁的皇帝，看上去像七十五岁一样苍老。他两鬓的头发全部白了，顶上的头发也谢了许多，只有后脑的头发在他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固执地黑着，生长着，为他的头皮提供最后一丝尊严。
他逃避了很久，大硕朝前几位皇帝励精图治，多年前，举国上下也能算是国运昌隆、盛世太平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手中才短短几十年，就像是个千疮百孔的筛子，令他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弥补。
宫妃们都觉得，皇上越发喜怒无常了。
有时候可以流连后宫几个月不上朝，有时候又在勋和殿里整夜整夜不睡觉。
他穷奢极欲，恨不得用金子镶满整个皇宫。可他又极度节俭，自己的早饭只有三碟小菜，一碗粥。
高启帝自己有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穷奢极欲的时候，仿佛在泄欲，苦行的时候，又仿佛在谢罪。
季威也有些老了，头发上染了星星点点的灰白。鹰钩鼻越发显得下坠得可怕，像是真的鹰嘴一般犀利。
同一般武将不同，季威的身材不能算是高大威猛，甚至比起正常男人来，还要更瘦弱上几分，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的一个貌不惊人的人，在战场上却能如修罗夜叉一样恐怖。
当年，上阵杀敌按人头记军功，百夫长一直记得，这个还没有枪杆高的少年背着一个血淋淋的大麻包，抖出来九十九个人头。
后来季威跟了高启帝，再后来又成了高启帝的副官。
在对先帝爷逼宫时，守在宫门口的人，就是季威。
高启帝对季威的信任，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情感。
“和亲吧，和亲。”高启帝缓缓放下双手，无奈道。
季威缓缓站起身，表情看不出悲喜，慢慢站到了一旁。
“这些豪门贵胄，朕养着他们，给他们吃，给他们穿，看着他们贪污腐败视而不见，这种时候，难道不能拿出来一个女儿给朕一用？朕不信！”高启帝情绪激动，一把将桌上的奏折全部推到了地上。
“皇上！”老太监低呼了一声，赶紧跪在了地上。
“季将军都跟朕一样老了，说起来杀敌，还能毫不犹豫地跪下，你们呢，你们呢！你们比季将军地位还高！你们比季将军的日子过得还好！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在吸朕的血！”高启帝霍然起身，一脚踹翻了御案。
“皇上息怒。”季威一拱手：“和亲只不过能解决十数年一时之需。”
“十数年还不够？谁说这天下就非要朕来负责？桩桩件件，恨不得连今天晚上谁家做什么饭也要朕帮他们去做！”高启帝怒道。
他声音苍老而沙哑，在大殿的墙壁上碰撞几次，回音阵阵，像是一把把尖刀，又刺了回来。
“定国公虞家，他还有好几个女儿！宁国公李家，在朕的皇子中还要挑三拣四！齐国公王家，恨不得将女儿用金玉喂养着！要这些女儿有什么用！给朕嫁！统统嫁到西凉国去！”高启帝继续吼道。
“皇上，如果不抓紧时间养兵练兵，一个西凉国可以和亲，女真国呢？辽国呢？如何是好？”季威对这样的景象见怪不怪，语气依旧淡淡的。
这些，都与朕有什么关系？高启帝想。
他为了大硕尽心尽力，可是任何事都有偏差，没有一件事会十全十美地被底下的人做到，他暴躁，他急功近利，他想励精图治……但事实永远一次一次让他失望。
西凉国、辽国、女真国，这些国家都是以游牧为生，不懂得种地，不懂得造林，几年下来，水土不似从前肥妹，就迁一块地方继续去放牧。
放着放着，这样的地越来越少，人们越来越穷，越来越多的人去当兵，因为当兵有衣服穿，有帐篷住，还有粮食吃，不会饿死。
当兵的人越来越多，国家不可能养着这么多兵而没有动作，国库空虚，只能屡屡来大硕边境犯事，边境上的人民苦不堪言，官员用钱打发了这些人，明年，她们还要来。
*
夜深人静的时候，季少游无端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那时候的他生了一种奇怪的病症，腿脚发软，渐渐已经无法直立行走。
季威望着床上的他，淡淡道：“换个地方去住。”
他被换到了府上最空旷的一间屋子里，就连母亲，也只能每天来看他一次。
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都需要他站起来才能够到，如果站不起来，他就只能饿死。
屋子里没有床，只有一根高度能让季少游上吊用的绳子，季少游拽着绳子站起身，慢慢朝前走，一步，两步……
这间房子，从九岁到十三岁，季少游住了四年。
十三岁的季少游还不如季少清出名，他容貌不似季威，季威眼眶深邃，鹰钩鼻，剑薄嘴唇微微抿着，法令纹像是刀刻在脸颊旁边一样，一年一年越来越深。
季少游像母亲文鸢，面皮白净，有些女相，比父亲更像个文官。
然而战场上，他也负有修罗夜叉的盛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