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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遇故人

河上,周焱孤立无援,恐慌地喊着“救命”,脑海再次闪过片段,犹如上次潮水来时,半截身子落在水里——

漆黑的河,脏水灌入耳鼻,船只离她越来越远,那些声音也渐渐消失。

她会死在冰冷陌生的江河之中。

没人会来救她了。

周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打着水花,身体慢慢往下沉,河水没过下巴、鼻子、耳朵,即将没过头顶,最后一刻,她仿佛见到两米高台上,橘色的光影一跃而下,一秒的瞬间,冲破江水,笔直朝她而来。

后背一紧,她被人提出水面。

周焱剧烈咳嗽,呛出一口一口的水,用力抓住对方的手臂。

对方却用力一甩,说:“松开,我怎么游?”

李政把她脖颈一掐再一勾,托起她的头,朝石梯游去,距离远,他又带着人,速度越来越慢,咬牙使尽了力气,费了半天功夫,终于碰到了石梯。

手里的人被他往上一托,立刻咳了起来。

李政扶着台阶,喘了一会儿,才手臂一撑,出了水面,坐了上去,一米多宽的浅灰色台阶,很快就淌满了水,晕成了深灰色。

耳边的咳嗽却渐渐变了调,压抑了几秒,像有什么要冲出来,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哇”的一声。

李政气还没喘匀,一时反应不过来,侧头看向边上的人。

浑身下上淌满水,头发乱成了水草贴着脸,深灰色的短款修身T恤掀起了一小截,腰身尽露,周焱却浑然未觉。

整整十五天,她每次只用擦擦眼睛,没让一滴眼泪有机会流下。

整整两年,她背着一只边角都磨破了的书包,只在最初的三个月里,躲在没人的地方哭过五回。

现在,她真的受不了了。

周焱抱着双腿,埋下头,旁若无人,声嘶力竭。

空空荡荡的衡通码头,远处停着几艘货船,望不见对岸,城市地带,天上看不见星星,只有月亮倒映在江面。

微风一过,月亮跟着轻晃,眼看就要散开。

可始终散不开的,月亮又回到了江面上。

周焱擦了擦眼睛,再抹了一把脸,听见边上的人问:“好了?”

周焱侧头看去,这人浑身湿漉漉地躺在一滩水上,仿佛度假一样自在。

“……好了。”话一出口,喉咙都有点疼了。

李政突然下了水,踩着水中的台阶,说:“下来。”

“……嗯?”

李政伸手:“下来,教你游泳。”

周焱愣了下。

她不动,李政就伸手等着,即使满身的水还在往下滴,他也不见得多狼狈,耐性十足。

许久,周焱才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宽大的手,指腹微有薄茧,温暖又大力,将她拽下了水。

高珺跑回了旅馆,手机不知丢哪儿了,手上只攥着一个挂坠。

满头大汗,她一刻不停地往四楼冲,冲到了蒋博文门口,她刚要敲门喊他,那一串求救却突然堵在了喉咙口。

她该怎么说?遇到了两个打劫的,周焱掉了河,她怕死的逃了回来?

如果周焱已经死了呢?

高珺脸色苍白的往后退了一步,呆了一会儿,她慢慢下了楼。

找旅馆老板,找那个男人,他们也能去救周焱。

高珺在三楼过道口站定,看着红色的地毯,竟恍惚觉得看见了血。

她要怎么说?说她一个人逃了回来,她见死不救?

如果周焱真的……死了呢?

她要承担怎样的后果?

汗水从额角缓缓滴落,高珺苍白着脸,扶着墙,走回四楼,拍开门,听见同屋的王洁抱怨了一句,她也没有理,重重地倒下了床。

码头。

周焱踩在水中,心里慌了慌,仰头说:“我从来没游过。”

“所以才教你。”李政说,“再下去两步。”

水位上涨过,台阶下的深,周焱跟着李政再走两步,河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大腿。

李政说:“把头伸进水里,先学憋气。”

周焱看了他一会儿,见他面无表情,她抿了下唇,用力吸了一口,把头往水下一埋。

耳朵露在空气中,听见李政说:“能憋多久就憋多久。”

周焱攥紧了那只大手,闭紧眼,抿着唇,数着时间,3秒……5秒……7秒,到顶了。

周焱出了水面,嘴里“噗”了两声。

李政说:“再来。”

周焱再次埋下去,这次憋了9秒。

李政说:“再来。”

连续四次,到了第五次,李政说:“到了水里吐气,慢慢吐。”

周焱深吸一口,浸入水里,试着吐了一下,马上就出了水面。

李政说:“下去,10秒钟。”

周焱又埋了一次。

反反复复,她能在水里坚持15秒。

李政说:“这回睁开眼睛。”

周焱熟练地重复之前的动作,这次埋进了水里后,她尝试着睁开了眼。

五官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在水下,看见了和自己交握的大手。

就近在咫尺,在这江河之中,她忘记了时间,不知道握了多久。

周焱“哗”一下出了水面,抹了一把脸。

李政说:“下水。”

“下水?”周焱不动。

李政朝河水点了点:“下啊。”

周焱握紧那只大手,小心地下了一步。

踩空。

“啊——”周焱惊叫。

李政一把扶住她的腰,拍了下她的大腿,说:“顶着台阶,胳膊往前伸。腿给我蹬起来。”

周焱做不到。

李政手上用力,把她的腰一提,双腿一抬,说:“蹬!”

周焱僵硬地蹬了起来,好几次扑到水里,李政又把她一捞,反复做了几十次,李政抱着她转了个方向。

周焱抓着他,说:“太快了,我不敢!”

李政站在水里的台阶上,说:“快什么快,松开,放松身体!”

周焱整个人泡在水里,怎么都放松不了,李政托起她的胳膊,教她蛙泳。

“给我蹬腿。”

周焱蹬了两下。

李政扶着她的腰:“胳膊动起来,欣欣怎么游泳没见过?”

周焱回想着欣欣的姿势,刨了两下。

李政笑出声:“别学那狗刨!”

周焱脸一热:“怪不得我看她姿势那么难看。”

李政又是笑,重新矫正了她的姿势,“把我当浮板……对,就这样。”

周焱两手向前拨,腿往后蹬,姿势渐渐像模像样,好像游泳也没这么难,江水凉凉的,泡着也很舒服。

等李政微微松开手,她却立刻漏了馅,抱紧他说:“别放!”

李政顿了下,拍拍她:“继续。”

周焱又被他扶着腰,练习起了蛙泳的姿势,可一旦李政有松手的迹象,她却立刻慌了起来。

几次下来,李政说:“歇会儿。”

周焱松了口气。

两人又坐到了石梯上,周焱低头拧了拧衣服,新T恤新短裤,才刚穿上,就成了这样。

李政摸了下口袋,打火机不见了,烟盒成了皱纸,他往边上一扔,问:“怎么掉水里的?”

周焱顿了会儿,才说:“碰到了打劫的。”

“打劫的?”

“两个打劫的,其中一个把我甩水里了。”

“样子记不记得?”

周焱想了想,摇了下头,当时太慌张,光线也暗,样子竟没记住。

李政也不再多问,似乎并不好奇她一个人大半夜跑来这儿的原因。

过了会儿,李政问:“休息够了?”

周焱站了起来,准备继续照之前那样练习,李政却一动不动,说:“下去。”

周焱来握他的手。

李政一躲,说:“下去,自己游。”

“自己游?”周焱一愣,“不行,我不会。”

“试都没试过就说不行?”

“行不行我自己有数,我还要再练练。”

“浪费时间。”

李政用了老一辈最传统的方法教授周焱——一脚把她踹下了河。

“啊——”尖叫声入了水,周焱四肢乱扑,毫无章法。

李政把她提了起来。

周焱怒道:“你疯了啊,我说了我不——”

李政轻轻一推,说:“刚才怎么教你的?胳膊呢?腿呢?”

周焱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又被人捞了上来。

她呛出水,用力甩开对方:“李政——啊——”

又一次被人推了下去。

江水钻进她的五官,周焱恐惧难抑,浮都浮不上来,身体越来越往下。

“哗”一下,她再次被捞了上来,双脚刚站稳,她恨恨地打了过去:“你神经病!”

李政躲了下。

周焱又打:“疯子!”

“畜生!”

“你有毛病!”

“神经病!”

双腕被人一握,周焱愈发地恨,连踹李政数脚。

李政把她一抱,两人打到了地上,周焱恨疯了,顾不得后背疼,又抓又拍,李政抓着她的腕子,两人又扭起来。

湿答答的衣服被蹭开了,露出了肚脐,一点一点往上。

李政按了上去,一只手挡开她的爪子,腿压制住她的,克制了力道。

周焱挣扎开,又拍了上去,李政抱着她翻了个身,踢开她踹来的脚,应付着她毫无章法的扭打。

又翻了个身,李政搂住她的腰,压着她,将她双腕一把抓住。

周焱不甘示弱地回瞪,也喘着气,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周焱浑身一僵,紧张地连气都不敢喘,半天才开口:“李……”

轻弱的一声,刚说了一个字,压在她身上这人,就又往下一分。

看不清彼此,双唇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只要一动,就将越界。

一阵微风吹来,吹开了江心的月亮,远处的柏树上,知了在叫,夏夜如此躁动。

许久。

李政问:“还打不打?”声音低沉,不似平常。

周焱偏过头,“……起来。”有点发颤,不细听,听不出来。

李政松开她,坐了起来,周焱也起了身,把衣服往下拉,遮严实了,低头说:“回去了。”

“唔……你先上去。”

李政又下到了水里,滚得满身都是沙子泥土,他泡在江里洗了洗。

周焱上了岸,拧了拧衣服和长发,满手不光是水,还有沙土。

她低着头往坡上走,走到柏树边上,回过头。

那人还泡在水里。

周焱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按住树,抠了抠树皮。

柏树年岁有点久,树身粗壮,树皮也不太好抠,她看向系在树上的牌子,轻声念出来:“冀柏树……”

“传说很久以前有个秀才,平常乐善好施,开办了一个学堂,不收一文钱,教出的学生大半都有了出息。”

坡下,李政浑身滴水,边走边说:“后来结发妻子病逝,他一蹶不振,快死的时候,来了个会医术的老媪,带来了一帮小乞丐,让他们在学堂里自学,秀才每天听着这帮小乞丐错漏百出的读书声,心下不忍。老媪开始替他医治,秀才很快病愈,回到了学堂上。”

李政上了坡。

周焱问:“后来呢?”

“又过了十年,小乞丐们都有了出息,老媪说要回去了,秀才不舍,老媪告诉他,可以到衡通镇南门江边的柏家找她。”

“过了一年,送走了最后一个小乞丐,秀才找来了衡通镇南门江边,问了个老翁,老翁带他过来,说江边没有姓柏的人家,到了这里,他们只看见了一棵柏树。老翁很惊讶,说这棵柏树已枯死多年,现在树顶却抽出了新枝叶。”

“柏家就是柏树,后来这棵树,就被叫做冀柏树。希望的意思。”李政站定周焱边上,说,“走吧。”

一路只有路灯作伴,整条街道寂静无声。

回到旅馆,底楼前台处开着一盏小灯,光线昏暗,前台小妹也不在值班,挂钟时针指向了“1”。

到了三楼房间门口,周焱蹲下来,指头往门缝里一扣,抽出一把钥匙,庆幸自己之前担心会不小心弄丢了它,想出了这个办法,否则“游”了趟水,钥匙真丢了不定。

李政站在自己房门口,摸了摸口袋,侧头看向隔壁。

“咔嚓”一声,门开了,李政走近两步,站到了周焱身后。

“你……”

“钥匙掉了。”李政说,“估计掉河里了。”

凌晨一点多,老刘叔带着小孩,早就睡熟了,前台又没人。

周焱进屋,脚步顿了一秒,快步走到空调对面的衣架前,把晒着的内衣裤扯了下来,团成一团攥在背后。

李政跟进来,瞟了一眼,若有似无地哼了声,过了会儿,朝卫生间示意了一下:“去洗洗。”

周焱说:“你先吧。”

“你先去照照镜子。”

周焱攥着内衣裤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打开灯,镜子里映出张鬼脸,她无声地一叫。

满头满身的泥印子,头发卷成了草,双眼红肿,狼狈不堪。

周焱懊恼地咬了咬牙。

水声响起,李政往床上一躺,床单很快湿透了。

他打量了一下屋子。

标间,两张床被子铺得整整齐齐,隔壁的床头放着一只书包,床头柜上还摆着一本书。李政拿起来,扫了眼书封,又是“语文书”,内页还做过笔记,蓝色圆珠笔,字迹倒漂亮极了。

床头柜上正充着电的手机亮了下,李政放下书,随意一瞟,看见了“蒋博文”三个字。

屏幕上一串未读短信,都是“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复”,“睡了吗”,“我能来找你吗”,不知道发了多少条,凌晨一点多,竟然还在发。

屏幕暗下,李政收回视线,躺了下来。

水声停了两分钟,又继续,过了没多久,水关了,他听见了玻璃移门被拉开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出来了,李政躺着,垂眸看过去。

牛仔短裤黑T恤,肌肤湿润,脸颊微红,长发尚在滴水,红肿的眼睛略微好了些。

周焱攥着毛巾擦头,说:“……我好了,你去洗吧。”

“嗯。”李政翻身起来,进了卫生间。

周焱擦着头坐到床上,拔掉充电器,看见屏幕上的一串信息。

她打开来翻了翻,足有二三十条,周焱也不回复,把手机搁了回去。里面的人洗澡很快,三四分钟就结束,出来的时候裸着上身,腰间系了一条浴巾,手上拿着湿衣裤。

周焱挪开眼。

李政慢慢走到了衣架前,抖开衣服,晾了起来。

正对空调,周焱坐在离他一臂之外的床头。刚沐浴完,热气未散,从赤裸的上身散发出来,那股湿热的气仿佛贴上了周焱的脸,在石梯上闻到的清淡酒味,此刻似乎发酵得更加浓烈。

周焱捞过床头柜上的书,随意翻开。

“这么晚还看书?”

“……嗯。”

“不用睡?”

“……还不困。”周焱淡定地翻过一页,“都一点半了,前台五点钟肯定在了……对了,钥匙丢了要赔钱么?”

“大概赔个十来块。”

衣服晾好,李政走回另一头,往床上一躺,“睡会儿。”

“我不困。”

李政瞥向她,索性把柜子上的开关一按。

房间陷入黑暗。

李政说:“睡吧。”

边上的人放下书,悉悉嗦嗦钻进了被子,房里寂静无声,只剩空调嗡嗡的制着冷。

房间小,两床中间的过道,只有两掌宽,床靠得极近,边上的人起先连气都没有,过了几分钟,才有了呼吸,又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呼吸近在耳边。

李政枕着头,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呼吸加重,一声一声,在漆黑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的响。

边上的人呼吸又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边上的人又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浅浅的呼吸离得远了。

李政闭上眼。

四楼客房。

高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她已经躺了好几个小时,起初的慌乱,演变成了恐惧,到现在,她已经牙齿打颤,往脸上一摸,竟然全是水。

高珺突然翻身下床,踩着拖鞋,冲向门口,膝盖撞到了床尾,惊醒了熟睡的人。

王洁迷迷糊糊地问了声:“怎么了怎么了?”

高珺理也不理,径自开门出去,用力拍打隔壁的门,喊:“蒋博文!蒋博文!”

蒋博文握着手机,还没睡,听到喊声,开灯去开了门。

“高珺?”

“蒋博文——”高珺红着眼。

凌晨三点,两人跑到码头,大声喊着“周焱”的名字,蒋博文跳进河里,高珺喊:“博文!”

蒋博文潜入水中,岸上的高珺跟着他走,一声声喊着“周焱”,最后已经哭了出来。

蒋博文爬上岸,拖着一身水,又一刻不停地往旅馆赶,天际已经微亮,他双腿像灌了铅,进到旅馆,高珺哭着说:“博文,怎么办?怎么办?”

“报警……”蒋博文脸色惨白,直奔四楼。

走到三楼楼梯口,他脚步一顿,突然转身,冲向了305,大力拍门,“周焱!”

刚喊了一声,门就开了,蒋博文喉咙瞬间卡住。

李政裸着上身,手上抓着件衣服,打开来,套上头,往下一拉,扫了眼目瞪口呆,满脸泪痕的高珺,又看向浑身滴水的蒋博文,问:“大清早的去游泳了?”

卫生间的门开了,李政回了下头,说:“找你的。”

他让到一边。

周焱从他背后出来,盯着门口的高珺。

高珺退后一步:“周焱……”

周焱淡淡的移开眼,看向蒋博文,问:“有事吗?”

蒋博文张了张嘴,忍不住看向站在周焱背后的那个男人,对方双手抱胸,朝他扬了下嘴角,蒋博文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那男人却突然指着他身后,说:“我想起来了,昨晚周焱喊救命的时候,你好像也在……就穿着身上这件蓝衣服,跑得挺快。”

高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一阵晕眩,倒了下来,蒋博文一把扶起她,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周焱说:“去医院。”

蒋博文抬头看了她一眼,咬了咬牙,打横抱起高珺,立刻奔下了楼。

那两个人离开了,周焱转身,看着李政走进卫生间,问:“你昨晚看见了?”

门关上了,里面的人隔着门版,说:“看见了背影。”然后才听见了一道惊慌的救命声。

周焱盯了会儿卫生间的门,等斜对面一扇门开了,她才收回视线。

老刘叔探出颗头,小心问:“出什么事儿了?”

周焱摇摇头:“没大事。”

老刘叔“哦”了声,似乎没打算关门,看着周焱,好像有话说。

周焱奇怪:“老刘叔?”

老刘叔一咬牙,说:“小白,那个小李媳妇儿不是来了吗?他媳妇儿之前也是在船上做事的,可能这回吓坏了她,她说什么都要跟着小李,那她又是一直在船上做事的……”

周焱听明白了,笑道:“老刘叔,我刚想跟你说,我在夜校那边找到工作了。”

卫生间里的李政,嘲讽地哼了声,甩了甩手上的水。

两艘船今天就能全部修整完,李政和老刘叔一整天都泡在码头,周焱在客房里发了一个小时的呆,才出了门。

她坐了一块钱的没冷气公车,问了乘客,选在一个站点下了车。繁华市中心,远处能看见地铁站入口,马路两边商店林立,周焱抹了下脸,顺了顺头发,一家家店铺问过去。

夏天服装店缺人,周焱晚来了几天,有些小店不介意证件问题,可惜现在已经招到了人。

周焱直到天黑才回去,跟着李政和老刘叔吃了顿饭,又一个人去了夜市,十点多回来,躺在床上立刻就睡晕了过去,第二天七点不到就醒了。

周焱一看时间,匆忙洗漱了一下,背着书包就下楼去了餐厅。

老刘叔几人已经吃起了早饭,见周焱来了,老刘叔说:“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周焱说:“今天不是要退房吗。”

“那也可以等到12点,哎对了,你那几个同学怎么不见人了?房间也没说退,押金还在呢。”

“不清楚。”周焱喝了口粥,问,“老刘叔,你们几点走啊?”

“吃完就走,船期都耽误三天了,我还好,李政那边都来过两个电话了。”

李政没吭声,咬了口包子,周焱看了他一眼,“哦,那是要抓紧了。”

吃完早餐,几人在门口道别,欣欣依依不舍,周焱掐了掐她的脸:“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啊。”

“那电话里你会给我讲故事吗?”

“会啊,等你把拼音都默写出来。”

欣欣垂头丧气,周焱好笑地又掐了掐她。

几个大人一个小孩,很快就走远了,那人把欣欣抗了起来,小孩的笑声久久不消。

周焱走了半个小时的路,找了路边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掏出包里所有的钱数了数,总共三百零四。

她抽出两百块钱,盯着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清高不能当饭吃,现在还不能还钱。

这点钱足够她回老家了,不知道工作有没有消息了?

周焱拨了通电话,邻居姐姐跟她说:“工作我还在帮你打听,估计再等一个礼拜,可是焱焱,我前两天回了趟老房子,听人说你们家房子早就卖掉了,你回来住哪儿啊?”

周焱一愣。

老家是乡下地方,空气环境好,她家在她六岁时搬走,平常寒暑假偶尔还回去住几天。

那里的房子不值钱。

周焱摸了摸手机屏幕,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响了许久才被接起,周焱说:“妈……你把老房子卖了?”

“……嗯。”

“多少钱?”

“四万。”顿了顿,“你想回老家?”

周焱没答,沉默了三秒,她说:“我想……回去了。”

不是老家。

那边顿了一会儿,开口:“你现在在哪里?”

“衡通。”

“住哪里?”

“之前遇到一家好心人,还有……三哥哥,舅公那边见过的。”

“嗯。”

“妈……”

“赚到学费了吗?”

“……没。”

“……周焱。”那边叫了她一声,静了一秒,说,“我们今天去外省了,车子已经上了高速,你开学前,我们是赶不回去的。自己挣学费吧,挣到了,你就回学校。”

周焱捏紧手机,死死咬住嘴唇。

高速,厢式货车里。

电话挂断许久,车上没人开口,边上一辆轿车突然超车,吴叔避让了一下,没好气的骂了声,看了边上的人两眼,才开口:“何必呢……”

周母闭上眼,疲惫的拧了拧眉头,“她自找的。”

“我看焱焱够乖了……”

“……老吴,下了高速,咱们团就散了吧。”

“啊?”吴叔差点把歪了方向。

一直老实坐在后面的严芳芳也差点跳了起来。

周母淡淡道:“我有点事,要走一趟。”

周焱买了一个烧饼当午饭,陪着夜市摊主去服装城进货,一个人扛了三大袋衣服,摊主惊叹:“我滴乖乖,你看着瘦,力气不小啊!”

周焱连讲话的力气都没了,咬紧牙关,把货搬上了公车。

车上人挤人,三袋衣服又占地方,周焱被人山挤得喘不过气,身后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不停往她身上靠。

周焱往边上挤了挤,等下了车,她已经大汗淋漓,脖子都涨红了。

换了个天桥摆摊,周焱只敢拿一百块钱进货,一下午,她帮摊主卖出了十来件衣服,加上自己的,总共赚到了一百多块钱。

人已经被晒得不成样,胳膊都被日头烫红了,周焱托摊主帮忙打听便宜的租房,今晚暂时没地方睡,她舍不得花六十块钱住旅馆。

周焱买了一碗炒面,擦着汗,回到了码头。

整个衡通,她也只熟悉这里。

晚上六点,饭后散步的人挺多,周焱靠着冀柏树坐下,吃一口面,抬头看一眼树,树顶上的新嫩枝叶早已长成了茂密的样子,替人遮挡着炎炎暑气。

她看着牌子上的那个“冀”字,楷体,已经掉色不少,风吹日蚀,它熬了多少年?

周焱慢慢把炒面吃完,看着散步的人家陆陆续续回去了,日落西山,月亮爬上来,码头又将变得空空荡荡。

周焱起身,下了坡,把快餐盒扔进垃圾箱,朝着月亮的方向沿着岸边走。

江上停着零星几艘船,河面平静,照出月亮的倒影。

她突然回想了一下自己跟江水的缘分。

第一次,她主动下船。

第二次,他把她扔在码头上,她追喊了半天,仍旧只能看着船远去。

第三次,她拿着他给的二百块钱,给他留了张字条。

周焱想,她应该不会再碰江水了。

微风拂过,周焱缓缓地,停下脚步。

月亮的倒影旁,停着一艘船,破破烂烂,孤身而立。船顶上坐着个人,侧着身,支着一条腿,朝着岸边,红色的烟头一闪一闪,光线昏暗,看不清对方的脸。

那人缓缓站了起来,身型高大挺拔,立在船顶之上,一动不动,只有红色的烟头时不时的继续闪烁。

周焱慢慢走过去,到了近前,停下脚。

过了一会儿,那人扔了烟头,下了船顶,跳上甲板,走近几步,伸出手。

周焱抓了抓背包肩带,小心踩着墩子下去,把手递给对方。

对方稍稍一带,周焱往下一跳。

李政将人一抱,轻轻放上甲板,扫了眼她通红的手臂,把贴在她脸上的碎发拨了下,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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