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少桀心里忽然一凉，父皇的意思他当然懂。
她可以不用死，因为万民曾将东卫的希望寄于她身，但她的心不在东卫，她决不应该再享受太子妃的待遇，不该被他所原谅。
“太子，不要让朕失望。”卫皇语重心长，拖长的尾音落在凌少桀耳中，无比刺耳。
凌少桀习惯了卫皇的不问世事，更是习惯乾坤独断，如今他被卫皇施压，并且是他敏感的章庭湮，心中当然不快，纵使他是英达天下的监国太子，但在男女之事上体现的那些弊端，他一样都不会少。
他不置可否：“儿臣有分寸的。”
……
在凌少桀面前装作心大如海，其实章庭湮难免为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捏一把汗，她挑唆凌华，制造兄弟甚至父子的矛盾，为的是找一个合适的契机，进行一场与东卫太子的赌。
她在东卫太薄弱，如果她还有万一之一机会能翻盘，眼下她也唯有凌少桀这一个突破口。
她没有时间了。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偏殿前，宫女们向凌少桀行礼。
听到声音，章庭湮走出偏殿，却立刻被笼罩在凌少桀强大的气场之下。
“你非把自己作进死牢，才算满意？”凌少桀压抑怒声，饶是如此，他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仍叫殿外的宫人们胆寒。
他挥手退下所有人，直将章庭湮逼回殿中。
她步步后撤，他步步压近：“父皇说的对，你的心，早已在天裕国烂掉，从今日开始你便离开东宫，本宫自会在宫中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管你衣食无忧。”
“这是皇上的意思？”章庭湮抬眸问道。
“别管谁的意思，这是你自找的下场。”凌少桀话中无一分暖意，透骨的冷阵阵袭来。
“身为皇者，向来不留无用之人，我明白。”章庭湮冷笑，“君之于臣如此，难道君之于子，不如此么？”
“章庭湮……”凌少桀怒意陡升，大手一出，卡在她的脖间：“你最好知道你在说什么？父皇留你一命，已算是对你的厚待，别不识好歹，不然本宫绝不留你。”
章庭湮在他的钳制下呼吸微薄，却依旧目光清冽，不肯示弱半分。
“你有一个巨大的疑惑，我知道……”
凌少桀冷目一动：“你说什么？”
“你在质疑尊华夫人……次子，他也许……”章庭湮说得字字艰难，因为窒息，脸憋得红中泛白。
凌少桀愤然放手，向殿外看了一眼，这才问道：“你出宫一日，倒是掌握了不少信息量，只要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本宫自会力保你。”
章庭湮捂着被卡痛的脖颈，深呼几口空气，正色道：“你确定四周没有别人，我才能说。”
“绝无他人。”凌少桀肯定地道。
“我可以拿件东西给你过目么？但那东西现在在宫外。”
凌少桀沉着眸子，面露微疑，“地点，本宫让孙野去取。”
那天章庭湮打算夜探国公府，为防失手被捉，就把母亲遗物藏在张府一个暗阁里，等孙野马不停蹄从张府取来遗物后，章庭湮在太子书房的案台上，将遗物打开。
“殿下见多识广，应该能看出这封件信书写的时间，我已比对过，确实是母亲亲笔留书。”章庭湮将信与带血的黄缎的交给他，“这块黄缎是皇家专属，从角落上的绣字上可以看出是大皇子之物，上面的暗色是血迹。这是父亲在保护当年病重的殿下去国寺祈福后，偷偷留下。可见这块带血的黄缎意义非同寻常。”
凌少桀冷眼看去：“你想说什么？”
“我有一个大胆猜测，若说错了，殿下是杀是剐，或是付之一笑都随您，若殿下信我有一分为真，那便请殿下慎重。”
“好。”
章庭湮道：“父亲身为幽将军，最擅长的就是提取信息，黄缎必然带着极重要的秘密，而母亲留下这封信后两天，就与父亲双双遇害，可见他们的死，与父亲所掌握的秘密不无关系。我回张府后看望亡父母，可从哑嫂手上得到这份东西后不久，哑嫂却不明不白死了，而同夜，有人找到躲在张底的我，并对我动杀机，他们，却是赵国公府的人。”
“如果我把这些线索串连一起，一个巨大的网似乎就形成了，”章庭湮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即是，当年皇长子病重不治，我父因身为幽将军，专门负责替皇上解决背地里不能见光的事，于是，他们偷天换日，将大皇子与尊华夫人次子身份对掉，殿下既知次子生忌，必也知他死忌，看看是不是我父母出事前后。当然，次子消失之日，就是他的死忌。”
“你说什么？”凌少桀脸色铁青，握紧的双手发出咯咯的骨节声响，恶声止住她不修边幅的猜测：“你不想活了？”
章庭湮仿佛没听见他的警告，“从尊华夫人的表现上来看，他对那件事应当是知情的，尊华夫人只为那‘夭折’孩子过生忌，而不过死忌，就也能说得通了，精明如殿下，在赵国公府，一定也看到了尊华夫人为次子做的生忌上，只见活人也做的寿面，而没有其他祭祀品的事了。难道殿下没有怀疑那个孩子至今还活着么？”
这句话正好和凌少桀的疑惑重合。
可章庭湮指他就是尊华夫人次子，他不能接受！他堂堂东卫太子，尽瞰天下，岂会是个冒牌货？卫皇又有什么理由，用别人家的孩子做皇子？除非他是皇上私生子，不然，绝无可能！
“我母亲信中提及，皇上身子有恙，不能再生儿育女，这也是当朝皇子单薄的原因。”
“所以你的意思，是置疑本宫身份，以此，来挑拨本宫与父皇、厉王间的关系？”
章庭湮没有回应这一句，只道：“或许殿下在想，如果次子是皇上私生子，那么他依然是皇室正统，但据我从孙野那儿所得知，尊华夫人怀孕期间与老国公远在边关，后来是带腹回京休养。所以次子与皇上毫无关系。”
“这只是猜测，只凭这些，顶多算是间接证明，当年本宫病重，哪里可以说明本宫是从尊华夫人那儿换来的儿子？”
“在我与哑嫂碰头后，哑嫂被害，而当夜我被赵国公府的人下手，难道殿下不怀疑这其间的关系么？”章庭湮道，“我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多的巧合，事关重大，太子耳目通达四海，应该能查出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父母之死，张府的凋敝，以及当年皇长子究竟生了什么病，是否不治之症，尊华夫人次子的消失……从这些线索中你总能找出蛛丝马迹。”
凌少桀久久沉默，不得不承认，章庭湮的某些话给他带来极深的触动，忽想起这其中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和章庭湮一样，对小时候的记忆非常模糊，章庭湮是起了高热，而他是据父皇所说因为那场大病，痊愈后他的记忆便残缺不全。
偏偏那件事正是出现在幽将军夫妇遇害之后，那段敏感的时间中。
他不信，为了他高贵身份、锦绣前程，他不可以信，但若一切都是真的，他果然是赵老国公的儿子，那么他将来的处境比章庭湮更为堪忧！
“好，本宫去查。”
得凌少桀这一句，章庭湮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能去查，说明他对她的话至少有两三成相信，不然身为太子的凌少桀，不可能去动如此讳莫如深的陈年旧事，因为这件事纵然是假，对皇室与赵氏权贵，都将是一场无可抹平的伤害。
一场赌，她不见得赢，但开头并没有输。
“谢殿下，”章庭湮深深吸气，“这样我就放心了，是去天牢还是冷宫，但请殿下安排吧。”
“好。”凌少桀忽然头一偏：“孙野你为什么进来？”
章庭湮下意识向门前看去，不料头刚转过去，就觉得颈间一痛，然后视线骤然模糊，直到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凌少桀目光深邃，出手接下昏倒的章庭湮。
“我信你，”他眼含泪水，从不知悲伤为何物的他，第一次感受到锥心之痛，“我一直在怀疑赵琛胞弟的下落，我也曾投入精力去调查，但半年前，我得知那孩子的墓只是一座衣冠冢时，这个结便深深印在我心里。很早之前，我便对尊华夫人有莫名的感觉，直至今日我才明白，母子天性终究不是时间与环境所能掩盖的。”
“父皇唯今只有我与凌华两个儿子，大位必在我两人中间定下。”凌少桀神情幽冷，光中锐利势力不可挡，“如今我才恍悟，为什么父皇要瞒下大皇子之死，是因为他已不能再生育，身体羸弱，而凌华从小便是废物一个，为了江山稳固，只得挑选替身，帮他把大业进行下去。人人都知我十岁发下豪言，不收复天裕誓不称帝，但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要发这个誓言，我的苦，几人明白。皇上做的绝啊，若真等我收复天裕国，只怕等待我的不是那皇位，而是他的屠刀吧。他利用我将这东卫治理妥善，利用我把江山之路铺平，然后，再让那个废物取代我……这便是他的计划。”
“幸好有你，助我将一切关节打通，不然哪****死了，却也只能做个糊涂鬼。”凌少桀冷笑，手里攥着章庭湮母亲所留下的那块血缎，“至今我根深蒂固，为防不测，我只得提前下手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