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当兵的把那党委书记带回来，果真是带回来一卷红布条幅，党委书记为了证明自己开会了，回来的路上还跟当兵的一块去了趟办公室，取回来一本至少也得三十页打印纸的会议发言稿。
周干事见到这些证据，没好气地瞟了那刚才说不知道的调度一眼，让三个当兵的把条幅打开跟他当面对质，但条幅打开后，周干事又转脸愤怒地瞪着那党委书记，问：“你开的是什么会啊？”
“任务布置会啊！”
“布置的是什么任务啊？”
“你们王处长打电话布置的接待任务啊！”
“那你这条幅上写得是什么啊？”
“为了伟大的改革开放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他妈有关系么？”
“怎么没有关系啊？这次帆船比赛政治意义重大，可以理解成改革开放伟大事业中的一项，我们为了这个任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还不足以表达我们上海港对这次任务的重视程度么？”
周干事当场就火了，山东话也蹦出来了，拍桌子骂道：“我去你妈了个逼！你******这是坟头烧报纸，你要糊弄鬼啊？来人！上铐子押走，给他上上刑，我就想看看他这嘴到底能硬到什么时候！”
莫二娃憋不住笑了，赶紧拦着周干事，道：“周干事，您先别着急生气！您能不能看咱俩都是渔民的份上，让俺替他们说一句公道话啊？”
“他满嘴谎话，还有什么公道话可说啊？”
“俺觉得这位书记扯淡是肯定扯了，但欺君罔上的事儿他还真不敢犯！周干事，您可以看看他这份会议发言，俺觉得这里头肯定有关于交代任务的事儿，俺要是没分析错得话，正事儿应该在这本发言最中间的一页！”
“最中间的一页？为什么会在最中间的一页啊？”
“俺虽然是个文盲，但俺也没少接触当官的人，俺发现现在的官有两种完全不同的作风。像京官、省长、市长、部长和你们这些大官身边的人，无论说话还是办事儿都干净利索，多一个字的废话都不会说，因为你们知道多说话容易惹祸；但小官的乌纱帽没有你们的乌纱帽值钱，他们为了往上爬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开始表忠心、扯闲淡，像这种王处长亲自交代下来的任务，他们肯定要往死里扯，明明三十个字就能讲完的事，他们必须要写一大本子，正事儿的前面要扯当前改革开放的大环境，后面要总结这件事儿对改革开放有怎样的重要作用，这都是地方上惯用的套路。”
周干事看看莫二娃，将信将疑打开那会议发言稿瞟了几眼，果然是发现中间一页有句话提到“渤海明珠”号不管干啥都要优先，前后全是什么奔向社会主义、实现四个现代化之类的屁话。
周干事一脸懵逼，道：“怪不得我爸爸和我爷爷从小就跟我说你们桃园村莫家的男人都是龙王爷的种，我这当官的都不知道下面的人怎么办事儿，可你这文盲竟然说得一眼不差……莫老大，你说他们哪来这么多话，能把这点破事儿扯到整整三十页呢？”
莫二娃笑着给周干事点上一根烟，道：“照着书抄呗！俺告诉你，三十页其实真不算啥！俺大舅哥这次要带着船厂的工程师过来维护娃娃们用的小帆船，还派了俩机械师跟着俺们一起走海路，负责维护俺们租的这条船。他们厂在出发之前也召开了一个动员大会，俺大舅哥写了整整二十七万字的发言稿，早上八点开始读，读到第二天凌晨四点还没完，要不是俺媳妇儿着急让那俩机械师上船，直接让人把他们厂礼堂的电闸拉了，他可能读到今天都读不完啊！”
“什么玩意儿？二十七万字？”
“你以为啊？要不老天爷能打雷劈他啊？周干事，俺再说一句公道话，假设你不是万岁爷身边的官，只是上海港上一个拿死工资的调度员，你领导在台上挂着这种扯淡的标语给你念三十页的稿子，你在台下坐着会咋办呢？”
“睡觉？”
“对！所以俺说在这件事情上，这位书记其实没有撒谎，这位调度也没有撒谎，这两条鲤鱼能死得这么惨，第一个要怪的就是因为这种领导在台上扯淡、员工在下面睡觉的倒霉作风。现在这种作风在地方上的企事业单位非常普遍，改革开放刚进行七年，咱中国的国营企业就成片死掉，死也死在这种作风之上！”
周干事觉得言之有理，抽口烟、点点头，道：“这话说得没毛病，但是……我还是得把他们先抓起来，要不然这两条鲤鱼的事儿我可没法向上头交代！”
莫二娃笑着摆摆手，道：“这几条鲤鱼现在可是让万岁爷嘴馋的贡品，你身为过来安排万岁爷行程、负责接管这几条鱼的钦差大臣，你以为把责任人往上一交，你自个儿就没责任了么？你现在可身在上海，万一万岁爷反问一句你不会临机处置么，你到时候该咋回答啊？”
周干事听到这话，浑身吓得一激灵，道：“对呀！他要是这么问的话，我该怎么回答啊？”
莫二娃拍拍他手，道：“别怕！过错咱已经犯了，能搞出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万岁爷也不是等闲之辈，你要是推脱责任只会让他重罚你，但你要是将功补过的话，兴许你还能立功受奖，最起码也能保个功过相抵不予追究啊！”
“那……莫老大，您是龙王爷的种儿，您的脑袋也不是我们这些凡人比得了的，您有啥高见能救救我呢？”
“俺就是个仗着爷爷和姥爷名望发家致富的小渔民，那是啥龙王爷的种儿啊？俺高见是真没有，但俺却有个蠢办法让你试一试！周干事，你敢不敢就着这两条鲤鱼的事儿向万岁爷进谏呢？”
“进谏？进什么谏啊？”
“你看！俺刚才已经说了这两条鱼死掉的第一个原因，你可以把俺刚才的话总结一下，建议万岁爷狠抓一下地方上基层单位的工作作风，俺这还能根据这次引航船突然变更任务扯出两条原因，第一是建议咱国家适当地把主权问题看轻一点，不要为了那点冷战思维就非得给每一条进长江的船都派一个领航员；第二就是提醒万岁爷认清现状，千万别以为七年改革让咱的经济超越了社会主义阵营，咱就真是啥富国、强国了，上海港这样的大港都配不上最够的引航船，你说咱国家距离一个真正的强国还差多远啊？”
周干事琢磨好半天，一根烟抽完又要一根点上，嘀咕道：“建议大领导纠正地方上的工作作风，这事儿没啥毛病，可是建议大领导看淡主权意识可真有点悬，因为这家伙年轻的时候一直在打仗，思维跟咱这代人不一样，至于你说那认清现状……改革开放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政绩，让他认清现状等于给他泼凉水，这可容易掉脑袋啊！”
莫二娃摇摇头，道：“俺虽然没见过当今的万岁爷，但俺觉得他三起三落不死，不挂啥主席书记的头衔，就敢用手里攥着的军权去顶着保守派的压力搞改革，这个人绝对有点像俺们贺师爷讲的那个干死了亲兄弟的唐太宗，既然是唐太宗，那他就一定喜欢会喜欢敢说真话的魏征！”
“可他要是不稀罕呢？”
“这个嘛……呵呵，周干事，咱海上爷们儿自古以来的作风就是拿命赌生活，现在你不当这个魏征，你肯定是逃不掉这两条鱼的作风，而你当了这个魏征就很可能讨了万岁爷的欢喜而升官发财。这样的机会摆在那些旱鸭子面前，习惯安居乐业的他们肯定会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这个机会摆在咱海上爷们儿的面前，咱必然要选赌一赌啊！黄海上十几米高的惊涛骇浪咱都不怕，咱还能怕个身高不到一米六，做个雕塑都得加个底座的小矬子么？”
莫二娃的话音刚落，会议室的大门便被一脚踢开，一个操着四川话、全国都认识的矮个子老人指着莫二娃的鼻尖骂了一句“你个龟儿子”，整个会议室的人都被他吓得面色煞白，连喘气都不敢了。
跟在那老人身边的王处长无奈地把头低下，拿手指指莫二娃，摆手命令身边穿便装的警卫人员：“上铐子带走……”
老人抬手止住警卫，掐腰瞪着莫二娃，问：“你个龟儿子！你敢不敢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莫二娃都快哭了，看着那老人问：“领导啊！你咋来了？”
“我馋得实在受不了，我就着急过来吃鱼，我下了飞机就直奔上海港来，可我却听说你把我的鱼弄死了两条。本来我到这里来找你兴师问罪，在门外听前面你说的那几句话还很顺耳，刚想赦免你的死罪，可你个龟儿子竟然敢说我矮，还说什么给我做雕塑得加个底座，你觉得自己的嘴巴很巧是吧？”
“俺也不知道你在门外，俺要是知道……”
“你不要跟我屁话！你不是说自己是什么海上的爷们儿嘛？那你敢不敢当着我的面再把这几句话说一遍？你要是敢再说一遍的话，我就佩服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