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楚地，十一月
【一对木乃伊拆卸掉所有用来自我保护的布条儿，战战兢兢地相视而笑。】
我是在十一月十一日正式答应做你女朋友的。你有着同我一样的对爱的执着和不惜一切绝不理性的爱情观念。我们都有爱情洁癖症。我们都是偏执的怪物，你知道我们很多执念在人看来都是莫名其妙的，比如我们喜欢白色，比如我们讨厌“美女”“帅哥”诸如此类的词，比如我们杜绝在干红中加入冰块。
你在红叶中学读的高中，我说为什么要叫红叶中学。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的道路两旁都是枫树，叫做红叶沟，里面有座红叶中学。只是后来为了扩建马路和居民楼，就把所有的枫树都砍掉了，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我能够想象到昔日暮秋随风飞落的枫叶，那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建设初期，人们在经济和环境之间毫无悬念地选择了经济。不管多少年之后再怎么后悔也好，时间永远回不去了。任何东西初期的成长都会拿什么作为交换的筹码。一个人经历了失败，挫折，大难，时光之后才有可能换来成长和成功。
这一年的十一月区别于往年的最大一点是雪。过去的几多时光，十一月都是充满阴霾的雨天，那种连绵的雨会不断从低沉的云层中吐出来，叫人窒息。而这一年，是雪，有着我极端迷恋色彩的雪。我喜欢白色，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我开始觉得十一月也不是想象中那么让人的情绪不堪一击。
“听说明天要下雪。”
“哦，是吗？如此甚好。”
“明天下午放学，在教学楼北出口等我。”
“如何？”
“拜托。”
“好。”
这天是我生日。十一月十一日，果真下雪了。我在北出口等你下课，你带我去书店。一本《说文解字》和《楚辞》，你侃侃而谈，从达尔文的生物起源论一直讲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这一天我发现你不是想象中那么沉默寡言的人。
你带我回到你中学的教室。教室是空的，学生想必都已经回家了。我们翻看教室里每一个学生的读书笔记，这是多么不道德的事情。你说曾经你就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午夜，我们去登一座山。你在途中停下来，坐在台阶上不说话。
临近午夜，残星稀稀拉拉。四周有风起，吹乱了很多东西。树影斑驳地隐在黑暗中，你说生日快乐，今年的今天开始，做我女朋友吧。还是淡淡的语气，不为动容的表情。我说好。你把头埋在我腿上，我能明显感受到你颤抖的身体，你一直不断不断地求我不要离开。我说我一直都在。我在想倘若同他一样，我要担心离开的是你。
我是不是说过，爱上我之后，你变得幼稚了。你开始大声笑，开始试图幽默，开始对什么都持乐观态度，开始变换身上的黑白两种色彩。你是一个木乃伊，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是为了减少伤害。现在你把所有的布条儿在我面前拆除干净，这让我一下子觉得不知所措。我只是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能伤害你。正如你永远舍不得伤害我一样。
十一月，一直是我不敢直视的月份。暮秋的落雨时节，带着秋的萧瑟的苦风，枯黄的叶子。行人。车道。路灯。乌桕。还有在心里浮浮沉沉的七年光景。我在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给自己一个交代。我爱你，比你爱我差那么一点。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依然在笑，你说为什么你爱我就必须要比我爱你多一点。我故意自恋地捋一捋前额长长的刘海，这样我才有面子啊。你哈哈笑出声。
你知道我其实也是一个木乃伊啊。
2.江南，烟花
【所有的烟花都是短命鬼。】
十二月初，在这个城市四十岁生日的时候，有烟花晚会。总觉得烟花这种东西应该出现在南方比较贴切，这让我多少有些想家。
窗外是黑色一片，犹如打翻的墨，渲染着整个幕；这样的夜，低调但华丽着，或者说奢华。你打来电话说在寝室楼下等我，我微笑着走出寝室去和你看同一场烟火。
华灯初上，我沉寂在自己的小幸福里，甚至连那一声启鸣的礼炮都没有听见。广场的封线，是红色的编织带。我们站在前一公分翘首以待。漫天的金雪呼吁出我心底浅藏的喟叹；欢呼，惊叫，唏嘘，呐喊。那么多人，总有那么多对美的表现形式。
虚幻的东西总是那么美，虽然美得不切实际；可它依旧那么美。这让我想起多年之前在瓜渚湖边看到的烟火。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上小学。软磨硬泡说动父亲带我过去。印象中的烟花是那么灿烂又短暂的东西，直到成年以后想到烟花这个意象还是会有些许黯然。
烟火晚会的那天遇到汀兰。她是喜欢你很久的姑娘。她同她玩得好的小姐妹一起看到我们穿过马路。她们用方言骂我，鄙夷，轻薄，侮辱。我想我可以明白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你怒了，你说选择你的爱是你多么慎重的主张，何苦攻击两个完全没有过错的人。爱情是两个人在一起不离不弃，生死相继。一个人的相思，就只能说抱歉。因为别人不爱你而进行无理取闹的谩骂，讽刺。这是多么可笑卑贱的行为，这样的方式，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没有怪她。我想这也是在乎她的朋友帮她表达感情的方式吧。无可厚非。
她们喜欢你，多好。
灿烂如是，繁华殆尽。这场烟花在历时四十分钟之后消失殆尽。
“结束了，真快。”
“短暂也是一种美。”
“你真的这样认为？”
“你怎知我说了违心的话？”
“我觉得你和我是同类人。”
“所有的烟花都是短命鬼。”
我喜欢那种淡金色的散开后会变成无数星星点点的烟花，那种形状让我觉得很充实。因为这种烟花飞上天散开到最终熄灭的时间会比其他烟花长几秒钟。小时候也做过烟花梦，想买下所有小店里方盒子的大礼花，然后一个人拿到田里去放。终究只是一个梦想，父亲是个中庸的男人，绝对不会去做这么无谓的事情。以至于到现在，我们家还没有买过那种大型的烟花。包括每年的春夜，弟弟满月和新公司开张的时候，都没有。
父亲说所有的烟花都是短命鬼。
还玩过那种“嗞嗞”响的烟火棒，五毛钱一包，一共十根。现在好像涨到一块了。老鼠灰的棒子，形状就好像百奇。用火柴点燃，就会射出金色的火花，“嗞嗞嗞嗞”这种声音我很喜欢，会叫人无端产生一种希冀。我从来不用打火机也是因为我喜欢划燃火柴瞬间的那个声音。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你在千里之外听到的乡音，又如同迷失森林里被风蚀得面目全非的指向牌。
我不会放鞭炮，除了那种仍在地上就能响的之外。春节于儿时的我，最大的彩头就是在傍晚时分点燃几根烟火棒跑来跑去。幻想自己就是武侠剧里有着绝世武功的高人。那种东西在平时是买不到的，就算有，也绝对不会买来放吧。
可惜，所有的烟花都是短命鬼。
3.楚地，包子和懒惰
【你说你我之间只要有一个人勤劳就够了，但是这个人必须要是你才好。】
六塔有一家早餐店，卖杭州小笼包。我是看见任何带有杭州两个字的招牌就忍不住想要进去的人。
三块钱一笼。
早上六点，你约我在这家店见面，你见我进去，叫了一笼。
“不吃早饭是一个很恶劣的习惯。”
“那你为何只叫了一笼包子？”
“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吃过了，你把时间用来睡觉，自然不知道。”
“如此怠慢了你。”
“且须多吃一些作为补偿。”
店家拿上来，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吃。我想尝一尝这个包子是不是能吃出回忆的味道。用筷子夹起来吃的时候第一个包子掉在地上。
你并不吃，而是微笑着看我吃。我也是不会觉得尴尬的。同你在一起就像多年交心的老友，又如血脉一家的亲人，不用 刻意伪装什么，或淑女，或柔弱，或做作。这种感觉很好。
家乡的包子是用很薄的馄饨皮包的，蒸熟的包子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馅。肉不会太腻，油不会太多。咬开，有汁水流出，很烫嘴。这里的包子用面皮包的，皮厚馅少，不过好在味道不差。我想这个师傅一定是很注重口味但又更注重成本的人，或许这才是生意人本有的头脑。
很多时候我们不会相约一起吃早餐，因为我办不到。你给我带的早餐多是小笼包。为了不让它凉掉还特意裹在外套里面。虽然等我吃到的时候还是凉了，可这样做是好的。我是很懒的人，晚上死不睡，早上死不醒。我永远学不会审时度势和未雨绸缪。我觉得我有点像寒号鸟。我是有胃病的人，痛起来简直要人命。但是我身边从来不会准备胃药。你常说我是偷吃如来佛的灯油下凡为妖的宠物老鼠，我一直不明白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你说只有在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会偷食，而我是从来不会为自己储备粮食的人。
我说你低估了我的懒惰，我是宁愿饿死也懒得去偷吃找食物的人。我觉得那样会很累。你说请我继续保持懒惰，因为我们两个人，有一个勤劳就够了，所以这个人一定要是你才好。我朝你笑笑，我说这样的话语很温暖。
想起自己还是童年的时候不愿意吃饭，母亲讲这样的故事给我：有个叫懒惰的小孩，他妈妈出差了，给他做了一个饼盖在身上，让他饿了就咬一口。可是最终他还是饿死了。因为他懒得去咬那些咬不到的地方。
很多时候我在想，我的懒惰是你惯出来的，其实我可以不用这么懒惰。
偶尔我也会买两笼包子送到播音室给你。你在市里电台播情感类节目。声音很好听，柔、幽、飘。你说这些词汇很不适合用来夸奖一个DJ，但是你是知晓自己声音里的不足。我说我不懂应该如何用专业词汇去评价你，也没发现你声音里的不足。我只说出我的感受，我觉得你更适合播午夜场的节目。
“好好播。”
“好。”
“我走了。”
“播完了给你电话。”
“好。”
对话很简单很简单，真正的熟悉是可以做到心照不宣的。
4.江南、中药
【喝中药的时候有泪流出来，这里有太多幸福的味道。】
我是羸弱的人。暗黄、瘦弱。心肝脾肺胃似乎没有一样是好的。
我是外婆和奶奶养大的女婴。儿时父母忙着生意，有记忆以来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更早以前，听大人们说是外婆在带。那还是我记不得的年纪。
我是有支气管哮喘的。咳嗽起来就停不了了。
龙池过去往西几里水路，有一处叫做湖沥缇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赤脚老中医，很是灵验。南方管这些没有正式的医院，独立行医的郎中叫做赤脚医生。
长到七岁，父亲带我去湖沥缇看大夫。我坐在船头背诵《三字经》，时不时咳嗽几声。要不是情非得已，我不愿意让任何事物中断我自以为情感充沛的朗诵。我那个时候肯定在想，这个病是该治治了。
父亲划船很稳，坐在船尾有条不紊地摇动着船桨。力度很大，速度自然不慢。我看着被船桨拍打的波面心想：这样划桨会不会打到湖面上的鱼？它们是会痛的吧？这样划桨的速度还来不及能躲得开吧？它们会不会死掉？然后一路上都死盯着湖面看，我想要看见一条被船桨打死的鱼翻着肚皮浮到水面上来。但是又不愿意看到这样悲惨的结局。终究只是臆想，鱼又怎能笨拙到这般地步？
老人有着长长的灰色的眉毛和胡须，他让我把手腕搁在一个白色的小枕头上，给我把脉。喉咙、舌头、眼睑一一看过之后，给我开了药方，抓了十五帖中药。
母亲给我煎药，从五碗水煎到两碗，再到一碗。这里的习惯是中药药渣要撒在路上任万人踩踏，这叫散怨，类似于冲喜是一样的信仰。小时候喜欢踩在人家倒掉的药渣上，那种药香味竟然让我有些神往，我一直想着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喝中药。印象中那是一种很神秘的极为难得的东西。
中药是很苦的，但是很香。我喝中药不哭，很爽气。一口见底。这几帖中药我整整喝了有一个月之久，母亲说我的哮喘就是这样慢慢治愈的。
同寝室有一个同我一起来自南方的小姐妹，娇小、清秀，有着甜甜的笑容以及我熟悉的南方方言。我们叫她小可爱。也许南方人天生的薄弱的质地，她同我一样有着不堪一击的身体。小可爱说女子还是需要养的。她有一个药方，是用来调养生息的。确实有不错疗效。
你说这是很好的事情。那个周末，你带我去市里最大的中医院，让医生帮我开出调养身体的中药。十副药。养胃调理，健血补气。现在的中医院是可以免费煎药的。他们用很大的机器药炉把药泡在里面几多时光，然后封成一袋袋的小药包，这样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你们需要免费煎药么？”
“不需要。”
“这里十副药，一日两次。”
“好。”
我问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把药煎好，这是多么方便的事情。你说他们煎的药没有疗效。
你给我煎药的时候更多想哭，生命进行到现在，吃了两次中药。一次是母亲煎的，一次是你。我还是爽气地喝下满满一碗棕色液体，眼角有泪流出来。你说是烫了还是苦了。我说这样就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