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程湖天在襄州城郊一家客店住下,开始准备“私奔之旅”。
其实我从一开始也没想真的拉着程湖天“私奔”,只是从那晚小月山一役之后,我总是精神恍惚,饭菜吃得很少,更没有细心打算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办。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我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性被磨得差不多了,内心觉得从一开始我爹爹、真怡,再到阿青、白婧,所有人都让我采取“逃避”的举动,这让我不禁觉得,我做的种种事情似乎是“逆天而行”,到最后终究会受到恶果。
爹爹和明德帝还在筹谋着大事,我不仅帮不上忙,还把自己弄得支离破碎,若真的坏了他们的行动,或许从今以后都要落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
程湖天的淡然不知道是事不关己还是内心真的笃定,他每日就为我端茶送饭,有时还要陪我说话找点乐子。难为他一个沉默寡言的大男人每天琢磨着怎么用女孩子家的爱物逗我开心,我想这是现在索然无味的生活里唯一的欣慰之处。
这一天程湖天把洗净的衣服拿进我房里叠放好,轻声对我说:“这衣服怕是不能再穿了,还得再去买一些备着才是。对了,刚才我去西市的赎骑社瞧了瞧,有两匹骏马委实不错,虽然价格高昂了一些,但是我们确实需要良驹,我可以带你去瞧瞧,你要是也觉着可以,我们便买了罢。”
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坐在床边,也轻声回他:“你做主便是。若是银钱不够使了,我去找红樱。”
程湖天笑了笑,坐在椅子上看着我道:“你还没说你想去哪里呢?我觉得福陵郡的秋痕峪,燕云西边的龙门沙城,巴蜀郡的四姑娘山还有云滇的岭南原都是不错的选择。不过若是长期待在外面,总得寻得一门谋生技艺。不然带在身上的银钱也总有使完的一天。”
我看他这么认真地盘点着去处,也笑了笑:“两个除了武功什么都不会的人,能有什么技艺呢?难不成要在街头卖艺为生吗?护镖就是闯江湖了,去大草原牧马放羊那也不是一时就能学得会的。不如……我们去东华郡学学种翠玉西瓜的本领,以后就种瓜为生好了。”
程湖天低头,抿嘴笑了一下,又看着桌子上奇怪的武器不说话了。那晚程湖天从前来偷袭我们的黑衣人(早前在宅院处偷袭我们的第一批人)身上搜集了不少武器、服饰等可能含有身份信息的东西。
可我见他这副模样,只得故意不去看桌子上的东西,对他道:“我想去颖心堂挑些布料做几件衣裳,你看怎么样?”
程湖天回过神来,还是笑,似乎为我愿意主动出门的行为感到开心,对我说:“好,我陪你去。”
我寻思着去颖心堂还得乔装易容一下,那里的熟人太多,一不小心就会被认出来,又是一件麻烦事,于是下床准备好浆糊,准备化个男装去。
颖心堂的老板绿娘算是我的老相熟了。之前我懒怠打扮的时候,总是她为我挑选好布料,说好裁衣的款式,直接做了送到我的府上。其实以她的身份完全可以不用抛头露面,可是她还是敬业地做着一线服务者,对我们两个“大男人”也是殷勤备至,估计她那双慧眼也看出我和程湖天身份特殊,是以不敢怠慢。
我瞧中了一匹天水碧的云雁细棉,便为它搭了青绿色绣含苞樱子的锦布;又用珍珠白绣如意云纹的绸布,配上深蓝色描金君子兰的轻纱。我对绿娘说:“再为用无纹路的纯白细棉做底,搭新进的那种十字纹绫罗,颜色不要鲜艳的,款式全都做成束袖口、领口的对襟长衣,腰带用底布做,不必在衣襟上格外绣金线搭配晶石,淡雅素净就好。”然后在纸上写下了我衣服的尺寸。
她见我一字一句的嘱咐像是这里的常客,不禁多打量了我几眼,像往常一样地在木头人上把布料搭出来给我瞧。我便拿了尺子为程湖天度量着,预备也给他弄几件新衣服。
绿娘走过来一个个地帮我记着,忽然问我:“这位姑……公子,您先前挑的这些衣裳,是自己要穿吗?”
我头也不抬,问道:“怎么了?”
绿娘怕我不悦,赔笑道:“只是这个尺寸您穿,似乎大了些。衣长袖长似乎是不打紧的,只是这腰围……”
我直起身子,定睛瞧了瞧她,又把纸拿起来,看了一遍,确实是我从前穿的尺寸。我看了一眼程湖天,又走到长镜前打量自己。
这一望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半个月,我已瘦得和从前判若两人,从前饱满光洁的皮肤现在苍白得近乎发灰,一双神采妩然的眼睛也失了许多灵动之气。
我装作无事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像一个面具一样浮在脸皮子上,自己都觉得那种单纯无忧的神情彻底从这里消失了。女孩子家若没有了天真笑靥便是真的该承认自己老了,我虽不能做到毫不在意,但是也还没有俗气到要为了一副皮囊黯然神伤。
我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程湖天,他正定定地望着我,于是转过来,对他笑道:“我似乎是该多吃些了呢。”
他这才展颜,对我道:“你若少吃点东西,当真消瘦得很快,我瞧你平常就是吃得太多。”
跟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程湖天似乎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开始会说一些俏皮话,也会时常有温柔的笑意。我十分珍惜与他相处的时候,这时见他站在店铺入口的过道处,整个人被阳光笼罩上了一层清辉,容色焕发,恍然间,我似乎看到了少年时的阿青,瞬间变了脸色,呆立在原地。
他走到身边,关切地问我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我勉强笑道:“我没事。”
他郑重了神色,对我道:“那天见你入夜未归,还是担心,所以问了路去寻你。你虽然没有受很严重的外伤,但是胁下那一刀的创口也非同小可。再加上你用劲过度,精神疲累,内力也有些不济的样子,还是不宜出来走动。这就回去吧。”
我低头,想要掩饰自己的神色。我相信我刚才的表情一定是令程湖天有了不好的回忆,或许他想起了那天在小月山找到我时的样子。我感谢他没有立刻向我问起那日的种种,却也没有准备好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他,直到他最后把话头落在我的伤势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告别了绿娘,我和程湖天走在皇城郡的大街上,预备去赎骑社看看程湖天瞧上的骏马,才踏进马厩的门口,那赎骑社的掌柜便迎了上来,引我们进去。
那两匹马的毛色一红一黑,瞧着精神饱满,四肢有力,前胸宽阔,后臀紧实,我虽然不会辨认宝马,但是多少了解一点,不禁出口称赞道:“当真是两匹好马!”
那掌柜见我欣赏他的马匹,对我道:“我们社里也是难得遇到这个颜色的好马了。前两年进了两匹白马,一匹献给了宫里头,还有一匹被五湖派的英雄买走了。”
我一听“五湖派的英雄”,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角,那掌柜没有看见,接着道:“很多年前,我们这里也进过一红一黑两匹好马,都被宫里头的人赎走了,”说着作揖对空拜了一拜,“先帝爷钦赐名字‘追电’和‘赤渊’,这两匹虽然有所不及,但也是难得一见的千里马。”
我听了以后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忽然脑海里闪过小月山竹林里发生的事情,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程湖天笑了笑:“这两匹马这么好,怎么没见有人买走呢?”
那掌柜的也笑,笑容没有那些寻常商贾的谄媚和殷勤,他道:“除了宫里头的人,我们卖马也讲究眼缘,晌午公子您来,我们就觉得这两匹马与您有缘,我还和店里的伙计说呢,您过两天肯定还要再来,这不,今天还没过完呢,您就来了。”
程湖天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拿眼瞟我一副问询的样子。我从怀里拿出两个小金元宝,交到掌柜的手里,对他说:“且喂着吧,过些日子我们就来取了,这是定金。”
“这金子是,是定金?这都足够它们的身价了……”
我没有理会他在我身后的言语,径自向外面走去。程湖天也没和我搭话,默默地走在我身后,一起回了客店。推开门,看到屋子里头坐了一个人,一袭正红绣海棠春睡的罗衫,脚上的靴子配了两颗明珠,妆容精致,颊边的胭脂衬得肌肤晶莹剔透。她把茶杯放下,对我道:“回来啦。”
我疲惫地除下外衫坐在床边,看着她的衣衫,啧啧道:“花绣的真讲究呢,这海棠,西府极品啊!”
红樱眉毛扬了扬,对我道:“可不呢。看着就能闻到香味。”
我对她嬉皮笑脸:“来找我啦,是不是知道我快没银子使了?”
红樱口气很无奈,“是啊,还得千辛万苦地找你给你送银子,我真是够贱的。”
我揉了揉肩膀,对她道:“你咋知道我住这家客店?”
红樱给程湖天倒了茶,抬了眼问我:“你今天是不是去颖心堂了?”
我咋舌:“你这消息!这么灵通!”
她又笑了笑:“早前我的人来告诉我,半个多月前,小月山发生了一起命案,死了不少人,死者身份不明,连官府都瞒住不提。我记得,皇甫家在小月山有个大宅子,而那段时间,正是你们进宫赴宴的时候。”
程湖天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把脸埋进膝盖里不说话,也低下头装作无事的样子。
红樱把我们的表情尽收眼底,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你面色不好,人瘦了一圈,一看就是内用过度,身上有伤,看来你瞒了我不少的事情呢。”
我颇有歉意地抬起头,正准备说话,红樱说:“你不用告诉我,我也不是来问你这个的。这几天看程师兄忙里忙外,准备行装,又是看马,又是备衣裳,你俩干嘛,要跑路啊?”
我听她这么说,便老实道:“想去远些的地方散散心,开心的话可能不会回来了。”
红樱“切”了一声,道:“一个碧落观首席大弟子,一个寒烟门二代弟子之首,你俩要是私奔了,真是武林一大轶事啊。”
我被别人把“私奔”一词用在身上,不自禁地红了脸,红樱却没等我说话,又接着道:“银子若是不够使,回头我让人再给你送些来。”
我识相地点点头,道:“多谢,左右这辈子是难得还你了。”
红樱摇了摇头,对我道:“那看在我这么尽心的份上,你可否听了我的话再走?”
我知道红樱专程来一趟,既不是为了听我说小月山的事,那必定是有其他的要紧事,于是郑重地问道:“什么事?”
红樱端正地坐好,似是在措辞,半天对着我道:“你若听了,可能就不会立时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