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见到阿青已经过了半年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瘦的这么厉害。他颊边和下巴还有一些胡茬的青色,衣衫头发虽然打理的干净整洁,可骨子里却透着一股秋日的萧索气息,这颓唐的味道让我在初夏的天光里瞧着很是难受,尤其是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左袖和频频斟满的酒杯,我就感觉拢在袖子里的手直打颤。程湖天一边与隔桌百里派的师兄喝酒,一边不动声色地从桌下伸手过来握住我的胳臂。
一阵内力传来,我终于停止了发抖。
皇上养的那群武官坐在一团十分热闹,频频向皇上皇后祝酒,也讲一些朝中的新鲜事,顺带和平时有往来的江湖人士寒暄几句,酒过一巡,气氛倒是被调节的很不错。最后酒敬到了程湖天这里,我便醒了醒神。
把程湖天放在后面敬酒,也算是表示了十足的敬意,正轮到官吏那边的右军副骁骑郭参领,他命人斟酒,恭然起身,“这杯酒敬今天宫中难得的贵客,程首席,本官先干为敬。”
我赶紧给程湖天也斟上,他举杯回礼道:“郭参领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这杯本应是程某敬你。”
这郭参领虽然只是从四品的官,却是皇上登基后十分倚重的“自己人”,就连他的儿子郭啸钟也得皇上青眼,封了正六品的骁骑校尉。我讶然程湖天不需我的提醒就能喊出他的名号,想来他虽未与官吏打交道,但是对于他们是何等人都心中有数,慢慢松了口气。
郭参领见程湖天不若江湖传闻那样高傲避世,目中微有讶色和赞许,又道:“本官和程首席虽未谋面,但也听过首席的侠名。程首席年纪虽轻,武功人品却在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想来能够比拟的也只有皇甫将军的两位公子了。”
我微微愕然,知道英雄宴上比武是历来的传统,但是皇上还没开口,众人虽然技痒也没敢露出此意。我猜想皇上心中非常想知道这几年以来江湖人士的武功进境,这郭参领应是被授意挑起话头的那一位。
斜对席的皇甫庭微微欠身,不紧不慢地道:“程首席的武功我见识过,在下实在与他相差甚远,倒是听说郭校尉是砾沙湖千岁老伯的得意弟子,想来武功和程首席不相上下,郭参领此言倒是谦虚了。”
我不觉微笑,阿青这个哥哥跟他真是亲兄弟,嘴上的功夫比武功还要厉害,郭参领碰了个软钉子,可郭啸钟听了却颇为受用。
杜皇后忽然噗哧一笑,惹得众人都去看她,皇上也对她笑道:“皇后是想起了甚么有趣的事情,说来听一听。”
杜皇后用一象牙柄的泥金芍药团扇遮面,朗声道:“臣妾不说,说了没准会惹来不快。”
皇上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今日不是寻常宫宴,皇后大可畅所欲言。”
杜皇后漫不经心地样子拿了一颗葡萄,道:“臣妾是看各位大人谦虚,想起了父皇在世的时候爱看我们比箭射柳。那时候各位总督啊将军啊都说谦说自家孩子不行,不如当时的太子爷您,可是臣妾看得真真儿的,只有皇甫将军家的二公子在箭术上比您高上半筹,只不过因为您是太子爷,假意输给您罢了。”
眼见着皇上脸上没有丝毫责怪之色,杜皇后接着道:“陛下那日拔了头彩,可是父皇夸您您却不开心,臣妾想起那个表情就觉得有趣,陛下您可别怪臣妾说实话啊。”
听了杜皇后一席话,宫眷们的表情又是愕然又是恍然,皇上却哈哈大笑,对她道:“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朕说话!”说着看向阿青,刚准备开口,阿青那空荡荡的左袖却十分扎眼,于是收敛了神色道:“倾天峡的事情,朕也听说了,阿青那一日当众违令,忤逆不孝,这样的惩罚虽不为过,但未免伤了父子之情。不过事已至此,朕就当个和事佬,盼你们父子俩不要再为此事介怀了。”
皇上都如此开口,皇甫曜松立马起身,恭敬道:“臣也觉得那日举动有失妥当,但是军中纪律严明,臣也不得不做此举。”
阿青也勉强支撑着身子不摇晃,将右臂置于左肩,施礼道:“皇甫青心中,从未怨过父亲半分。请陛下放心。”
皇上点了点头,很是欣慰的样子,命阿青不必坐在后席,指了宫眷席上的一个空位,对他道:“你坐到这里来,朕与你说说话。”
阿青沉思了一会,领了命便要往台阶上挪,我觉得这场面有点尴尬,毕竟台阶下的许多人军阶都比阿青要高,这样未免不合礼数。
杜皇后又道:“阿青相貌生得俊朗,少时我们比箭,只要有阿青在,各宫女眷都要来瞧热闹。”说着台上的女人大到嫔妃公主,小到姑姑丫鬟,都掩嘴作娇羞状,我和程湖天汗颜地对视一眼,心想长得俊也是没法,断了手臂也还是有一堆人倾慕。
阿青面色有些尴尬,勉强回道:“皇后娘娘取笑了。”
杜皇后想必也是酒劲上来了,看着慢慢走近的阿青,拿眼睛直瞄崇乐郡主,崇乐见阿青这颓唐模样,心中很是难过,一直咬着嘴唇不说话,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阿青身上。杜皇后看着崇乐刚想说话,卓翎却倒了一杯酒,对阿青举杯,“比箭时候假意输给对方,可不是陛下才有的待遇,翎儿与阿青比的最多了,可次次都以为当真是自己赢了。这杯酒,翎儿代替陛下敬你了。”
众人都觉得,转移了比箭这个话题是缓解了阿青现如今不能比箭的尴尬,不知卓翎把话题绕回来是何意,只有我知道卓翎不想把话题扯到阿青和崇乐身上,于是紧张地看着阿青作何答复。就连皇上也顺着卓翎的话,微笑道:“那就劳烦翎儿代朕敬酒了。”
谁知道杜皇后却不依不饶,趁着他们喝酒的空隙,道:“阿青对陛下那是敬重,对你是情谊,可是对另外一个人却是怜惜。”说着命身边的丫鬟给崇乐倒酒:“我记得崇乐的箭术是阿青指点的,那时候也没少让着她吧。”
崇乐爱慕阿青,阿青对崇乐无意的事情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他们虽不知道阿青心中喜欢的是谁,但是绝对不是崇乐。一众人见八卦扯到这里,都饶有兴味地看着阶梯上的人,我不禁皱了眉头,替阿青捏了一把汗。
阿青和白婧曾有婚约,但是白婧他爹后来再未提此事,一是指望着真怡给白婧另指一门亲事,二是放着崇乐在,真怡也不好真的做主应了他们。阿青与崇乐对饮了一杯,台下却有人叫了起来:“皇后娘娘,皇甫少将当年再如何神勇,现在也挽不起弓了,不如和臣比划比划别的,也给在座诸位助助兴。”
哟,我可差点忘了,眼热崇乐郡主的终身大事之人,他可是头一个。
说话的正是郭参领的儿子郭啸钟。
这郭啸钟打从皇上登基时的国宴上见了崇乐,心里喜欢的不得了,为此郭参领也厚着脸皮上了几次奏疏为儿子求这门亲事。然而皇上不得已总要拂他的面子,一是碍着真怡在宫中的势力,二是知道崇乐自己绝不答应。可这郭蛤蟆却天天想着吃天鹅肉,没事就对着阿青喝干醋。我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暗赞,这杜皇后当然不会热衷崇乐和阿青结亲,她与皇上夫妻一心,自然是希望崇乐嫁到郭家的,而今天非要提起此事,无非就是想挑拨二人打上一架。
我瞄了瞄皇上的神情,心知杜皇后没那般阴谋算计,又掂量着皇甫曜松此前种种若真是与我们两家反目投诚新皇,怎地地位还不如一个军阶比他低了好几等的参领。
程湖天像是知道我心中盘算什么,摇了摇头示意我按捺住神色。
宴客们听到终于要开打,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神色中却难掩兴奋,纷纷议论谁的胜算更大。皇上看着阿青,假意对郭啸钟道:“阿青酒量不好,又连喝了这么多杯,你别趁人之危,啊。”
郭啸钟正色道:“皇甫少将因武功高强成名之时,臣还在砾沙湖学艺,那时候就仰慕得不得了,盼望有一天能与他比试比试。大不了,臣背一只手在后面就是了。”他这一席话说得又无礼又逼人,竟是让阿青非和他打一场不可。
程湖天一脸笑意,低头吃菜,对我道:“这人忒不知道好歹,让皇甫少将教训他一下也好。”我听他这么一说,也存了看热闹的心思,竖耳听到的议论都觉得阿青曾经枪法出神,如今不能使枪了,怕是要输给郭啸钟。
阿青坐在座位上并不起身,但是嘴上已说:“郭校尉若真的背一只手在后,就是可怜我皇甫青身有残疾了,左右不需双手使的兵器有很多,我选一件向你领教便了。”
郭啸钟听了仰天大笑,大声道:“拿我的刀来!”尔后向随从做个手势,不一会随从便奉上了他的刀,宫人也把准备好的武器架抬了上来。
我的眼睛盯着郭啸钟的那把刀就移不开了,那是与我的“沥泉”齐名的“缝山”刀!
程湖天不知道我极爱宝刀,侧过头问我:“怎么看得这么入神?”他的目光也顺着我的望去,赞道:“当真是把好刀。”
郭啸钟面色极是得意,对阿青道:“自打我学艺起就使的这把刀,当真要换还有些不顺手,反正切磋武艺点到为止,皇甫少将,”说着向身后的武器架一摆手“挑个称手的兵器吧,我只用这一把刀便是。”
阿青站起身来,手上还拿着酒壶,摇摇晃晃不胜酒力的模样,众人见他缓缓走下台阶,在武器架面前看了许久,有些人已经忍不住笑,只道阿青今天要大大丢面。
在座的人里,只有我、卓翎、皇甫父子知道阿青会使多种武器,他犹豫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选哪样兵器能让郭啸钟输的不那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