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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又到了冥府为数不多的好天气,大小鬼挤满忘川两岸,拎着画符的红灯笼踏青逛集市,远远瞧去便是一串红影缀了飘虚的灰。

忘川住民却不上岸,只在居住的大小水洞和桥边悬起条条红绳,虽也喜庆,却未免失之简朴,远远不及岸上的热闹。谢猗苏满心艳羡,却只能干瞪眼,泡在九泉水中看天:浩荡青冥如墨,一轮红日胜血。

猗苏照旧一身黑衣,发间的穗子却由杏黄换了正红。她立在三千桥边,又作如此打扮,来往鬼怪难免多看她几眼,却因她是忘川中人,大都瞥一眼后便匆匆离开——忘川中的皆是“恶鬼”,煞气惊人。

有个初来的小鬼竟不害怕,反而上前同谢猗苏搭话,怯怯地问她为何不上岸。

猗苏笑了笑:“体质原因,”顿了顿复问他,“帮我折枝花可好?”

眼下正是满树彼岸花盛开时节,半江忘川水都映着那灿烂的赤红,不复往日阴惨惨的模样。而猗苏这一笑,笑得灿烂而骄矜,竟颇有点人比花娇的意态。

小鬼呆了呆,弱弱点头,回转身才折了一枝向她递去,旁边就飘来阴恻恻的一句:“她是从忘川九魇出来的,你这小鬼倒不怕她的煞气?”

花枝在半空一颤,落入水中,顿时湮灭不见。

猗苏惋惜地叹了口气,抬眼瞪说话的人:“白无常!少说点会死啊!”

白衣的阴差回头瞧了眼逃得飞快的小鬼,一字抖三抖得捏着嗓子答:“忘川九魇集三界戾气,你带出的煞气足够叫阳魂烟灭。这是事实。”然后,他双手掩面,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这郁结又无话可说的表情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面具上的长舌便极其有节奏地一颤一颤,猗苏不忍直视,抿了嘴忍笑,默默扭头。

等他笑够了,猗苏板着脸道:“还不快把东西给我。”

白无常百转千回地“哦”了声,郑重地将一只半透明的小瓶子塞在她掌心。

谢猗苏依靠忘川中的戾气维生,却也易被这阴寒气息反噬,每一年祓禊将至,她必须将这一年积累在体内的戾气逼入这瓶中,方能在忘川中生活下去。

戾气缕缕殷红,沉入瓶底。猗苏将瓶子扔还给白无常,脆声笑说:“这是小的今年的戾气,大人收好。”说话间,她便对上了白无常面具后的一双眼。

猗苏并不知道这青白面具后是怎样一张脸,整个冥府也无一人知晓。可单看他的眼,应当不会丑陋到哪里去:很清明的眸色,好像浸在水里的棕褐琥珀,眼尾上挑,天然就适合含笑。

“谢猗苏。”白无常唤了声,猗苏顿时回过神。他总连名带姓地叫她,带了些低哑的调侃。这时猗苏应声去瞧白无常,他就势将一朵彼岸花插在她鬓边,颜色倒与头上的穗子相配。

黑衣红花,这是身对冥府恶鬼而言略显艳丽的妆扮,猗苏在水里照了照,却觉得很合适。她又不由想,纵观这冥府,也就只有眼前这白衣人能够也愿意这般靠近她。

念及此节,她就有了心肝颤动的错觉。可猗苏明白,自己不过是从忘川九魇中脱身的一抹破碎的魂魄,更接近怨灵,除了身形空无一物。连名字也是白无常猜测所得。这种陌生的悸动,她并没有产生的资格。

于是谢猗苏便低了头没说话。

半晌,白无常才开口:“明天,你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猗苏难得乖顺地点点头。

正因为魂魄不完整,猗苏无法转生,甚至无法长久地保留记忆,每年过了新年的祓禊,一切便从头开始。可她并不觉得遗憾或害怕,毕竟能存在于一次一年的生命里,已经比消失好上许多。

“没关系,我有这个帮我。”猗苏取出一卷玉简扬了扬,眼角弯弯,尽量做出炫耀的姿态。在这上头,记录了几十个“谢猗苏”的记忆。

白无常眯眼微笑:“只要你还记得要看这东西。”

“……”从她离开九魇的第二年,就一直是眼前这位告诉她有这么一卷玉简。猗苏扯了个谄媚的笑,半是撒娇半是揶揄地道:“不是有大人您嘛。”

“哦?你不怕我篡改上头的内容?”他凑得很近,声音低而婉转,琥珀颜色的眼睛里是要溢出来的戏谑。

又有不可琢磨的心绪涌上来,猗苏扶着鬓边的花朵向他横了一眼,干脆恶心到底:“我相信你呀。”

白无常一时没说话,这沉默意味深长。

猗苏本能地扯开话题:“今夜的烟火你和哪家姑娘去看?隔壁阿丹寂寞得很,你没人约就陪她走一遭如何?”

对方眼角明显抽了抽,下巴一抬:“就那个嚎了两百多年男人薄情的女鬼?我宁愿蹲你这也不和她一道!”

猗苏脸上的笑便淡了三分,静静地望向远处,整张脸在波光照映下竟有抹莹莹的冷淡。方才白无常话中的潜台词再清楚不过:和她相处自然亦非乐事。猗苏不是温吞圆滑的性子,立即将不乐意摆在台面上,硬邦邦地道:“我也就一说。倒是小的这儿容不下大人您这高贵之躯。”

白无常哈哈大笑,伸手来揉她发顶:“你还真生气了?”

猗苏哼了几声,口中表示不满,翻了几个白眼,却没躲开他的手掌:“我就是生气了,怎么着?我再怎么不济也是有尊严的,大人您要把我当笑话看还是到别处去为好……”原本猗苏也只是和他抬杠,话说出口竟有了十足的委屈。

白无常搁在她头顶的手便僵住了。

猗苏立时懊悔起来,咬唇别开脸,眼睫急颤几下:“抱歉……是我反应过头了。”

白无常口无遮拦也不是一日两日,猗苏自知较真也无用。毕竟白无常待她已经足够好,没有额外看重她的义务。虽然明白这点,猗苏每每被提醒,就有股莫名其妙的酸意霸占眼眶。可她着实哭不出来。

“是我说话过火了,”白无常沉潜下来说话,便有种同平素的散漫狂傲迥异的安定,“作为补偿,就让小爷陪你看烟火吧。”随后他又笑得长舌直颤:“把老黑也叫上吧,反正他约姑娘约得脸面尽失。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吧,老黑前几日居然想约鬼城的一枝花,那个什么如意姑娘,结果啊哈哈哈……”

听他讲同僚糗事,猗苏不由挂起笑来,唇角弧度里头,较方才又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柔软意味。连猗苏都没有意识到这笑里的反常,直到她发觉,自己竟在遗憾今夜不能同白无常独处……

咦?遗憾?遗憾!这是怎么回事?!她一下子难以直面白无常,眼神闪烁几下,目光在犹在胡侃的阴差脸上滑过,迅速定在粼粼的水面上。

幸而这时候冥界换班的钟声响起,白无常甩甩袖子就奔远了:“我下班就来找你!”

猗苏闻言不由笑了,摇摇头转身往忘川江心行去,身旁传来又一声千回百转的叹息:“不知世事薄凉,痴心暗付,看朱作碧,错错错!”

“哟,阿丹。”猗苏已经习惯了这位的出场台词,连头懒得回。

然后,这位阿丹姑娘幽幽一句话让她险些跌倒:“阿苏,你喜欢白无常。”

“什、什么?”猗苏回身,震惊得忘了评价今日阿丹一身血红衣裳带来的冲击。

阿丹生得极好,一脸苦相生生折去三分艳色,此刻她蛾眉微锁眼角含泪,慢悠悠地道:“就这事,我绝不会看错。不过是你尚未察觉罢了。”

“那么,喜欢是什么感觉?”猗苏直接跳过她的结论转而追寻定义。

阿丹一下又变了一副面孔,眉眼含春、唇角轻扬:“喜欢,自然是见到那人便欢喜,欢喜过后便愈发忧愁。见不到那人,想他欢喜,想他也忧愁得很……”

“阿丹,这叫病。”

阿丹狠狠瞪猗苏一眼:“那你说说,白无常来看你,你可欢喜?”

“那当然。不论谁肯同我讲话,我都是欢喜的。”

“那白无常和你讲话时的欢喜是否与我同你讲话的欢喜有所不同?”

猗苏翻了个白眼,在心里说:“自然不同,和他讲话感觉自己才是正常的,和你讲话我感觉白无常才是正常的。”这话自然不好说出来,她正踌躇着措辞,阿丹又开口了:

“也罢!也罢!你这妮子无法分辨也是意料之中,可叹可嗟!”

这么说着,她一扭腰钻回水中。

猗苏不自觉在心里念了几遍白无常,低头一眼间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在傻笑。

会这般作态,不大可能是因为阿丹,那么就是……到访的白无常惹的。

哪里一定出错了!她努力说服自己。

可在这个前提下,回想起每每与白无常相处独一无二的万般心绪,猗苏不由愈加不自在。捂脸别扭了一会儿,她最终掏出玉简,在第一块下方记载了白无常其人的文字下端加了一行:

我可能喜欢他。

顿了顿,她咬着唇,还是没忍心为明天的自己增添心事,没写上“白无常大约不喜欢我”云云。

想到阿丹为了情之一字闹得死去活来、最终心如死灰的模样,猗苏抖了抖。喜欢是一回事,过活下去是另一回事。纠缠不清苦的最终还是自己,而她显然还没安逸到可以为了感情不管不顾的地步。

话虽这么说,猗苏不免情绪低落,扁着嘴徘徊再三,钻进了忘川上游水流清浅的岩洞。

黑暗中空旷无边的山洞中,一簇簇幽蓝的光隐约闪动,近看这光便成了一团团小小的字,写了一个个姓名。

此处并无名号,却安放了冥界所有鬼魅、阴差的魂牌。千万个光点淡淡汇集成一整片孤寂的星空,寒冷而安宁。此刻只属于猗苏一个人,令她安心:即便戾气深重如阿丹,亦不会到这里晃悠。在这里,她就算哭得双眼红肿也无人看得见。当然前提是她得哭得出来。

猗苏支颐,对着这片萤火发了片刻呆,最终犹豫着向洞深处淌水而去。

白无常应当带她来过这里,还将自己的魂牌指给她看。此节猗苏当然不记得,是从玉简上所得。按着记录寻找方位,她很容易就寻得了白无常的魂牌。令她颇为失望的是,魂牌上仍旧没有他真正的名字,只有乏味的三字职位。猗苏不觉伸出手,却只循着光晕的外围描摹了一遍,每一笔每一划都很用心。

如果能记得他……如果不用忘记自己现在很喜欢他……

再进一步,猗苏却连想都不敢想。正如现在,她根本不敢去触碰他的魂牌,害怕他会因为这样的触碰意识到她的感情,因此而疏远冷淡。她的感情,注定只是一场抓耳挠心的骚动。

猗苏用力摇摇头,将视线移开,紧挨着的一块魂牌映入眼帘:只有最上端的一个“伏”字还可辨析,再往下便是混沌漆黑——魂牌的主人已然故去。

猗苏胡思乱想着,若有一日烟消云散,能同这块魂牌一般紧贴他身侧,也算幸事。

于是她抬头,看星点的蓝光如瀚海,无声地叹了口气。

换班的钟声从洞外悠悠地飘进来,猗苏咬牙扯起一个笑:再如何,今夜我也要玩得开心些。毕竟也算和心上人的……约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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