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沐漓烟收回了思绪。身边的坠儿，轻声提醒她，今年的探花郎正在向她敬酒。是了，这探花郎现也朝中一员，记得是……户部员外郎。名字但也独特，历行非。这名字倒也奇，行非，是指行为不端正吗？沐漓烟为自己的这个名字解法逗笑了。不过，看着……嗯……挺老的！也是，今年的探花，好像都七老八十的了！不过，他与自己敬酒，又是有什么意思？云淡风轻地回了酒，沐漓烟微微低下头去思索，灯光流溢，照得她脸上晦暗不明。
素年经历了一年的外地游离，自回宫后，人前表现得也越发沉稳，加之他与沐漓烟走得近，女帝对他的关注也渐渐多了起来。说起这个，朝中近日，为此也隐隐有些躁动。御书房里不少折子，隐隐提醒女帝，不可忘却祖制，偏颇一人。沐漓烟当时就郁闷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这些人还真会来事儿！此次宴会到没什么大事，就这么过去了。不过宴会之后，沐漓烟就开始刻意关注起素琮来。原来是因为他似乎并不与人多亲近，加上又为人低调，且与宫中明暗之事几乎无甚瓜葛，沐漓烟才忽略了他的存在。可是当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自己又被他的温暖吸引了，心里总想着与他亲近亲近。
沐漓烟用的方法到也简单，就是不时去他的佛堂找他，有时是问佛理，有时又是别的，一来二去，渐渐有了些明朗。沐漓烟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渐渐肯定，他的心事不是皇权，而是别的。那日，沐漓烟借着说佛之事，隐晦地问了出来。
素琮闻言，微微怔神，唇角一抹苦笑，最终还是淡淡叹了一口气，轻声诉说起，当年的故事。那时自己真是年轻气盛，空有一身鲁莽，什么都不去考虑，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曾经自己也是个野心勃勃的皇子，皇位，虽然不是自己可拥有的，却是忍不住，去肖想。那时女帝刚刚诞下了四弟，素心还是个三岁的痴傻小娃儿。女帝的所有心思都落在了这两个小娃儿身上，让他隐隐生出些不忿，便想着要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之事，博女帝青眼。可惜，他本就不受宠，加上那样阴沉的性子，更不入女帝的眼，自然是徒劳无功。
他心中更是怨怼，决定要让女帝后悔未曾对他多加关注。于是暗暗笼络人心，扩大自己的势力，甚至背着众人招兵买马，策划着一场宫变。
说到这儿，素琮微微一笑，对上沐漓烟目瞪口呆的脸，轻声说，是不是不敢相信？沐漓烟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难地点了头。真的想不到……
素琮接着回忆道，就在那天，他准备发动宫变的前一天，三岁的素心不知为何跑到他的宫中，口齿不甚清晰地喊皇兄，还上前拽他的手。虽然自己平日为了做做样子，与她相处的时间还是不少的，但是素心一直都不怎么理睬的，素琮也一直道她痴傻，不甚在意，反正只是敷衍。今日不知为何，她火急火燎地来寻他，拽着他的手似是要他跟她走。他那日心情大好，于是便随她一起去了。她拽着他，朝她居住的长嫣宫去。她跑得很急，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原是有些不耐的，但是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是忍住了。素心一直拉着自己到了寝殿，神秘兮兮地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样东西。在她趴下去取东西的时候，他心里还闪出一个想法，趁机杀了她，免得日后有什么麻烦，这傻子虽然安静，但是他不会让一丝隐藏的危险存在。但是素心动作很快，在他还在怔神时，便已经出来了。
看到东西的时候，素琮愣住了。是一副拼接的有些凌乱的画。这画，素琮认得。正是自己最为喜欢的一幅画，那日自己心情不好，情绪失控，将这幅画撕烂了。后来清醒后，他还为此神伤了一段时间。
这件事情，素心是怎么知道的？素琮皱着眉头，回想着那天的情景。难道，那个飞快跑走的身影，是她？
看着被小心翼翼粘起来的画，素琮心里像是打翻了什么，不是滋味。这个傻子是要做什么呢？素心肉呼呼的小手，突然轻轻拍在他的脸上，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他听了半天，终于听清了她的话。
不哭、不哭……
那一刻，素心手心还有细密的汗，湿湿热热地贴在他的脸上，他那颗阴暗的心，不知为何就狠狠颤了一颤。
这傻子明明自己刻意去接近她的时候不理不睬，此刻，那双清澈的眼中，盛满了关心，尽管那种情绪，素心自己没有意识到。
指尖颤抖，他轻轻接过她手中的残画，心里酸涩得无以言说。素心的小手轻轻拍在他的眉心，眉头都皱在了一起。他眼中突然就有了湿意。
“是你，自己粘的？”明知她不会回答，却还是问了。
素心果然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扯他的脸，似是要扯出一个笑脸来。
听到这儿，素琮突然就沉默了。沐漓烟奇怪，怎么不说了？对面的素琮满眼复杂地看向她，犹豫片刻，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接着讲了起来。
他于是就笑了，为了她的努力。素心见他笑，自己扬起小脸，笑得明艳天真。他被那样的笑容拨动了心弦，在他眼中满是污秽的宫廷，还有这么个人，虽然痴傻，却会在意他，努力逗他笑的。
原本决定逼宫就是自己一时意气，并没有经过多少思量，他犹豫了。听见屋外有脚步声，他便撇下她，快步离开了。
当天晚上，正在他犹豫间，四弟无缘无故发了高烧，宫中一团混乱，太医宫婢忙进忙出，这原是最好的机会，但是当他想到素心，又举棋不定了。
最终他决定去现场一趟，看看情况。结果，他看到四弟的样子时，如坠冰窟。旁人不知，他自己却是清楚，四弟高热不退，根本不是受了风，而是因为——毒。这毒药是他为了逼宫而准备的，原是下在了女帝的茶中的。发作起来就如同受了风寒，却是来势汹汹，根本无药可救！怎么会！
四弟昏睡着，安安静静，安静得让人害怕。素琮虽然对女帝有怨，但是他本心里还是不想害死自己的弟弟的！可是，就是自己的缘故，四弟死了！一个活生生的，无辜的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素心也在，似是吓着了，见他过来，哇的一声奔向他，嚎啕大哭。他看着这眼前的一切，看着女帝红肿的眼角，苍老颓然的样子；听着嘈嘈杂杂的声音，还有素心的哭声，他忽然觉得茫然，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究竟干了什么？
“就是因为这个，皇兄你放弃了？”沐漓烟这是不禁问了一句。
素琮神色中带着痛苦，还有悲哀，望向她，道：“我其实一直觉得，那日，你是清醒的，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日，素心似乎察觉了他心里的不对劲，胖胖短短的小手努力地往他身上探。他缓缓蹲了下去，在那双带着湿湿咸咸泪水的小手的轻轻拍打下，终于落泪，溃不成军。
他还记得他当时抱着她，痛苦呜咽，她清澈的眼眸看着他，又伸手去扯他的脸，想让他笑，口中是一句句不清晰的“不哭”。
“所以，皇兄，是为了……赎罪？”沐漓烟小心斟酌了词汇，开口问道。
素琮淡淡笑了，有些苦涩，还有一些伤感，道：“算，也不算。”顿了顿，素琮还是迟疑了一下，问对面的人：“心儿，你不恨我吗？”
沐漓烟闻言一愣，因为她本就不是素心，听素琮说这些，完全是别人的故事，隔了一层，终究感触不同。她想了想，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皇兄，独自背负这么多，这些年，你可曾开心过？”
素琮怔住了，他没想到素心会问他这个。他苦笑更甚。
沐漓烟实在不忍心，走了过去，倾身抱住了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皇兄，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那个心地善良、爱护幼小的兄长。”
素琮全身一颤，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拥住了她。良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声音沉闷，隐隐有压抑的哽咽，“心儿，小四……”
沐漓烟心弦一动，接着道：“这么多年了，四弟在天上，也会知道皇兄你的心意的！犯错并不可怕，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兄若是一味执着于过去，走不出从前的梦靥，这不只是在伤害你自己，还是伤害身边的人，伤害那些关心你的人！别再自己惩罚自己了……”
素琮听着她安慰自己的话语，一滴清泪溢出眼角。沐漓烟察觉出肩上的湿意，将他抱得越发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抚在他单薄的脊背上，轻轻拍打。这是自己的母亲，在自己难过时，经常做的事情，每次自己都会在这温柔的拍打中，渐渐安心。
素琮心中何尝不苦，这么多年，自己几乎不再出门，就是怕面对素心，怕面对女帝，心中的愧疚与悔恨如密密的藤蔓，将他缠得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待在佛堂里，不断地赎罪，才能减轻心中的罪恶感。心儿说的对，是自己原谅不了自己，也是自己在逃避，不愿面对这些……如今终于说了出来，真的畅快许多。
自那日之后，沐漓烟与素琮走得越发近了，而且，沐漓烟还把素年也招了过来。素琮其实在政事上看得比自己透彻长远得多，他借着佛理说与她，总让她受益匪浅。素年听得多了，也觉出了些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