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进在福利院附近一家招待所住了下来。
他办手续的时候,前台大妈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担心地问了一句:“小伙子,你脸怎么这么白,没事吧?”
苏进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没事。”
他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把装了几十万现金的背包随手扔在床上,走到简陋的书桌旁边,把日记本端端正正地放了上去。
他盯着日记的封皮看了一会儿,这才坐下来,认认真真翻开第一页,开始从头看起。
日光偏移,外面的天色渐渐变得昏暗。
三本日记,应该很快就看完的,苏进却足足看了四个小时。
他一页页、一行行地看着,不错过里面的每词每句。每过一阵子,他就会停下来,盯着某处怔然半晌,再接着往下翻。
一页页翻过去,直到天色彻底变暗,几乎看不见眼前的文字,他才合上了整本日记。
虽然已经看完,但他仍然在黑暗中独自一人地坐着,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招待所就在路边,路灯昏黄地从玻璃窗里透进来,照亮了桌上日记本的轮廓。
小城市的夜生活非常丰富,街上到处都是人,偶尔有辆车经过,按着喇叭龟速挤过人群,很是费力。
外面的嘈杂更衬出了房间里的安静,苏进一动也不动,简直像是不存在一样。他垂着头,盯着只看得出轮廓的日记本,怔然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电话突然响起。
刺耳的老式电话铃声陡然间撕破寂静,在黑暗里有点吓人。然而苏进仍然又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站起来,走过去接起。
这是非正规的小招待所常见的暧昧电话,单身男人很容易遇上的那种。对面那个柔哑的声音还有点难缠,苏进连续拒绝了好几句,对方才不情不愿地结束了通话。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打扰,才让苏进惊醒过来。
他挂上电话,回头看了书桌一眼,走到洗手间里,打开灯,用冷水冲了把脸。
水流哗哗,现在还是二月,水很有点冰凉,寒意彻底清醒了他的头脑。他抬起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仔细地打量着眉眼五官,渐渐浮现出一丝苦笑。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难怪原身的名字、长相全部都跟自己一模一样,除了年轻一点以外几乎没什么区别。
原来这就是他自己位于另一个世界的他自己!
苏进就是他,他就是苏进!
刚才坐在黑暗中的时候,无数科学猜想、科幻小说里看到的故事浮现出来,让他试图分析出自己的处境。而到了现在,只有这个最简单的结论留了下来。
毫无疑问,所谓的原身,根本就跟他是一个人。
他们位于两个极其相似,只在某个分枝上有所不同的世界。他们有着同样的过去,同样的心态……如果有机会比对一下DNA,也许也会发现他们并没有丝毫差别。
他跟这个苏进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早早地找到了自己想走的道路,并且循着那条路一直走了下去;而这个世界的他,还处于迷茫摸索的状态而已。
这个世界的他是从八岁开始写日记的。
他很少长篇大论,只在某些关键节点落下只言片语,所以区区三本日记,却记下了他的十年人生。
苏进将自己的记忆与这些只言片语相对应,发现它与自己童年以及少年时期在福利院里的心路历程一模一样,甚至其中经历的一些事件、对于事件做出的判断以及行动,全部都是一模一样的。
看着这些文字,苏进仿佛直接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无论是身处福利院时的感觉,以及面对福利院小霸王时的采取的行动苏进想起来了,他小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也采取了同样的处理方式。那时候的他,暴躁冲动,能动手绝不动嘴,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他之所以能够变成现在的他,说到底还是因为从事了文物修复这一行。
每当他看着文物,以修复来与它们对话的时候,他的心总能变得平和而宁静,在这个过程里,这以外的事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想到这里,苏进的唇畔露出一丝笑容,那是他以及他周围所有人都熟悉的,当他提及文物时的笑容。
然而这一次,这丝笑容刚刚出现却又迅速消失了。
从事文物修复这一行,让他内心的戾气完全消失,拥有了无以言喻的满足与安宁。他热爱文物,热爱这个行业,来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也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完全投诸其中,一点厌烦而疲倦也没有。
但是,一直以来都有一件他没有多想却在此时不得不深深思考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重生?
他为什么会被送来这个世界?
他为什么还要再走一道自己的人生?
以前他曾经以为,上天把他派到这里来,是为了这个世界的文物的。
为了挽救这个世界的文物,让它们得到更好的修复与保护。
他这样想,也全力以赴这样去做了,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他如今的成就与名望,几乎全部因此而来。
但是,到现在,当他了解到这个世界的苏进本来就是他,他俩本来就是一个人的时候,这些疑问再次浮上他的心头。
他仍不怀疑自己是为了文物而来,这是上天与他自己的心灵赋予他的使命。
然而除此以外呢?
他还缺少了什么?
他还需要弥补什么?
他究竟还有哪里不足,以致于他离天工如此之近,却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天工?
这一夜,苏进终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藏青色的天空中掀起一道金光,直接刺破浓厚的云层,将残留的些许雾蒙蒙的暗色一扫而空。
整个双程县陡然间明亮了起来,残破的县城在晨光下显出了不一样的质感。
苏进站在窗边,阳光耀亮了他的双瞳,也耀亮了他唇畔的笑容。
他看上去与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