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院士此时根本就没听杜维的话,他一把抓住苏进的手,殷切地问道:“这帛书是从马王堆里挖出来的?”
苏进先前就已经讲解过帛书的来历,此时被重复发问,仍然非常耐心地点头说:“是,它出自长沙马王堆汉墓,据调查研究,马王堆是西汉初期的,长沙国丞相利苍及其家属的墓葬。这套帛书是盗墓贼从三号墓中盗掘出来的,意外落入我的手中,现在被修复。”
司院士说:“西汉初期的汉墓,那这套帛书,应该就是汇总的那之前的文化成果了。”
“应是如此。”苏进应道。
司院士目光灼灼地问他:“那你可知这卷帛书的价值吗?”
苏进微微一笑,道:“当然。”他指向刚刚被修复的帛书,道,“这套帛书不止一卷,刚才我修复时整理了一下,计有‘导引图’、‘闽湘地图’、‘长沙驻军图’、‘镇墓图’、‘丧服图’、‘气云星象图’、‘五星占’、‘战国策’、‘易经’、‘道德经’甲乙两份、‘相马经’、‘产经’、‘刑德篇’三份,阴阳五行等二十余件。”
他每说一个词,司院士的眼睛就亮一分。这其中一部分内容他之前从电视上看到过了在来之前,他就已经让他的学生截下了电视录像上的一部分画面,处理过之后给他又看了一遍。
但是,当时电视画面的重点是苏进修复的过程,而不是上面的内容,所以他只看见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直到现在,才从苏进的口中知道了其中有些什么。
他耐心地等苏进说话,突然紧紧地盯着他问道:“你今天才开始修复,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容的?”他年纪虽老,但此刻眼中精光四溢,锐利逼人,“你上手就直接修复,就不怕修错了吗?”
司院士这句话一问出来,其他专家学者也全部转头看向苏进,表情各异。
何七段心中一喜,目光扫过他们,看见他们脸上露出的神情大部分都是谴责、不赞同的,心里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老实说,他之前虽然意含挑拨,但其实并不是不知道其他三个九段为什么打分只在四十左右的。
苏进修复的手法固然无懈可击,但是他却犯了一个大错误。
他实在太鲁莽了!
文物修复的一个重要步骤,就是分析研究原先的内容是什么。尤其是那些破损比较严重的文物,上面可能缺了很多部分,这些部分的画面和文字究竟是什么,需要查阅大量资料,比对同类型文物之后才能慢慢研究出来。其中一些不能确定的,只能根据上下文进行推测,推测而不确定的结果还需要额外标注出来,以供后来人研究讨论。
这个过程非常繁复,通常需要大量时间。
其实之前许八段的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以及樊八段的三国漆案都曾有过这样一个过程,前者花费了许家二十二年的时间,后者也让胡八断断续续研究了五六年,最后才得出结果。
苏进上手就揭砖,揭完就修填,他能保证自己填充的内容是对的?万一错了,那就是破坏文物,就是大过!
何七段一眼就看出了苏进修复的问题所在,也正是因此提出自己的质疑的。老实说,就算是四十分四十二分,他也觉得九段们给苏进的分数打得实在太高了!
他紧张地看着苏进,等着他回答。这句话要是答不好,苏进这次修复相当于全部失败,他的夺段、他的段位也就完蛋了!
面对如此质疑,苏进仍然只是温和地一笑。他抬手指向前面的托盘,道:“首先一点,请各位放心,我修复帛书的时候使用的全部都是可去除的材料,如果真的有错,随时可以修复回来。”
听见可以重来,司院士脸色顿时微和。何七段心里格登了一下,顿时明白为什么苏进可能修错,九段们还给他打了这么高分了。能够去除重修的话,错了也能修正,不会对文物造成致命性破坏。
但是……
他扬声道:“两千多年帛书,应该是非常脆弱的?就算是可去除的材料,去除一次,也相当于重新破坏一次,这样三番四次,帛书还能恢复原状吗?”
两千年的脆弱帛书就算修复完成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何七段话里其实就是给苏进挖了个坑。
苏进不以为忤,他道:“需不需要去除,有没有错,各位教授应该很容易判断得出来吧?如果不麻烦的话,可否请各位现场验证一下,这修补究竟是对是错?”
如果不麻烦的话?那简直是太不麻烦了!
十来个教授立刻扑到了托盘旁边,戴上老花镜,拿着放大镜,腰弯得低低的,简直像是要一头栽进托盘里一样。
苏进叫来贺家,对他小声交待了几句,贺家点点头,立刻召集天工社团的学生,把刚才拍下来的初始照片全部打印了一份,分开来交到教授们的手上。
教授们看见这个,简直如获至宝,他们一手持原件,一手持放大镜,交替着对比观看,脸上俱是迷醉。
修复师们看着他们,仿佛看见了自己沉迷修复时的表情,纷纷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何七段再次皱眉,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话,苏进先一步对九段们道:“抱歉,我擅自做主。”
岳九段一摆手,道:“这算什么,我刚才给你扣的十分就是扣在这里!这十分扣得我心中忐忑,我也很想知道扣得到底是对还是不对,现在有专家现场验证,那是再好不过。”
他笑得极其开朗豁然,与另两名九段对视一眼,直爽地道,“其实我也很希望,我能被重重地打脸啊!”
他话中带着感慨,每个字都发自肺腑,苏进听着也忍不住动容了。
他当然听得出来,岳九段说的的确是真心话。
何七段就算心怀鬼胎,之前那句话说得也是没错的。帛书这么脆弱,就算能反复修,多修一次就是破坏一次。就保护文物的立场来说,他当然是宁愿苏进修对了,这样对珍贵的帛书更有利。为此,他宁可是自己的错,宁可自己被当众打脸!
苏进注视他良久,看见旁边宋九段和齐九段相视一笑,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他眼睫微垂,接着再次抬起,道:“但愿不负各位所托。”
如果只是一份原始档案,教授们要从中摸索推断出修复后的结果,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用时也会很长。
然而现在成果已经展示在他们眼前,他们只需要比对一下,判断其正误,相比就容易快捷多了。
一开始,他们只是沉默地对比、研究,不时还放下手中的打印稿和放大镜,拿出一本小笔记本出来翻看并且书写什么。没过多久,他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了起来。
他们讨论得非常严肃认真,眉头时而微蹙,时而展开,表情变幻万千。
何七段竖起耳朵想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但听是听见了,却一句话也听不懂。
教授们嘴里说的全是古文,全是帛书上的内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何七段都没法确定究竟是哪个,连在一起更是跟听天书一样。
他越听越是忐忑,转眼一看,发现九段们也再次走到了帛书旁边,重新以审视的目光看起了它们,与教授们交流了起来。
大部分修复师们都不认识这些专家教授,九段们却明显早就跟他们认识了。但此时,他们来不及寒暄,单刀直入正题,话题全部紧紧围绕着帛书,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专家教授们和九段们脸上的表情渐渐松动了起来,他们开始看向苏进,脸上又是震惊,又是不解。
何七段听不懂他们说话,却看得懂他们的表情,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心脏快要悬到喉咙口了。
下方修复师们早就骚动了起来,天空电视台的镜头此时对准的同样是帛书上的内容,他们就着这些内容冥思苦想、窃窃私语,台下泛起了一片嗡嗡声。
又过了十多分钟,司院士突然直起身子,抬起了头。
他转向其他同事,露出询问的目光。十余位专家教授有的仍然沉迷于帛书之下,而响应司院士抬头的,全部都露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另一个跟司院士差不多年纪的教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数十年苦功,竟然不如一个少年!”
他接着又好奇地看向苏进,问道,“我倒是更好奇了,小苏老师,你究竟是怎么样”他挥手,在半空中划了个圈,刚好把托盘里飘浮着的帛书全部囊括在内,“准确地填补起这些帛书的空白的?”
“什么小苏老师?”司院士看着那个教授,不赞同地摇头,“苏先生能把帛书准确修复至这种程度,早已脱出了文物修复师的范畴了。他必定在文化与哲学上有着极高深的造诣,堪当吾等之师!”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