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以前,在老家有个全日制寄宿的幼儿园,这地方是专为那些工作极为繁忙没时间照看学龄前儿童的家长开办的。园里的年级从托儿班到学前班分为五级,其中托儿班是给一到三岁的孩子设立的。从周一到周五,全园孩子的起居生活都在这里由阿姨照看,到周五傍晚下班时间,父母才会把孩子接回家。
据我妈说,我从出生半年到两岁这段时间,大部分时候是在姥姥家由姥姥带看的,再后来她就病逝了,两岁零三个月的我,就被送到这家早已被我忘了名字的幼儿园里。一直到上小学,我才彻底离开这所被年幼时的我视作地狱一般的幼儿园。
整个幼儿园,只有我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小朋友,连同周末都放在了这里,而且除我以外,再没有只有两岁多的孩子就被搁置在这儿的。他们都是至少在四岁的时候才长期被托管。
记得总是别的小孩被父母接过好多次,我才被接回家里呆几天。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也许是两年,或许是更久,每当看着别的小朋友被家长陆陆续续地接走,我就开始抓心挠肺地嚎啕大哭。最开始,班里还有其他的孩子跟我一起大哭,哭到后来,人就被一个个地接走了,于是,只剩我一人悲怆的哭喊声在空空的教室里生硬而长久地回荡。那种孤寂和被扔弃的恐惧感,在我身体里此起彼伏排山倒海。
也正是因为我太能哭,所以总召得老师阿姨们不待见。有时候好端端地坐在闹哄哄的教室,看着周围游戏的小朋友,突然间某种入骨的刺痛就会在血液里弥漫,然后就那样毫无预计毫无准备地哭出声来,那种情绪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憋不住。尖锐刺耳的哭声即刻打破嬉戏热闹的场面,周围安静下来,小朋友们自动围成一圈,镇定自若地观看我痛不欲生地哭泣的样子。
“她又哭了她又哭了!”一个小朋友拿手指着我向老师怪声怪气地说道。
“别管她!都送了多长时间了?还经常哭!”然后传来的就是老师嫌恶厌弃的声音。
随之小朋友们就真的一哄而散,又各自或成群结伙地玩耍去了。其中不乏有天真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接着老师刚刚话茬:“别管她!她除了会哭就还是会哭!”
“就是就是,她也不跟咱们玩儿。”
“那咱们也不跟她玩儿,让她一个人哭去吧!”
其实我也不想哭,当然也没人去体谅,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好几个月都见不着父母,或者说,一年才能见父母几次面的三四岁孩子的心情,是怎样。当然其实也不怎样,只不过是太想念爸爸和妈妈了,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但谁也无能为力,不是吗。
所以我就像是被人遗忘了那样,坐在教室的一隅,怀里紧紧抱着两三个玩具熊独自哭泣,尖锐刺耳的声音在我体力耗尽时变成微弱的啜泣。对了,那几只名叫“泰迪”和“维尼”的家伙,成了我那段时间唯一的伙伴。
一直到现在,我都会时常梦到一个场景:我置身在地动山摇或天崩地裂的某个险境,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从周身纷纷逃走,自己却困在一个黑暗的角落,连大声呼救的力气都没有。然后就这样在无声挣扎中醒来,不知不觉中,泪湿的枕巾和被角有种温凉的触感。
当然每回都有个例外,每次我专心致志地哭到差不多的时候,总能闲下心来用湿润的余光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小姑娘。没错,她就叫叶青蕊。她总是在我哭的时候跟我保持距离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有含糊不清的东西,像是在研究或揣测什么。
总之吧,我就是那种很不幸的几乎每周都会留在幼儿园里的悲惨小孩;而刚提到的那个姑娘,叶青蕊,就是那种很幸运的、每周五让我红着眼羡慕目送着被家长接走的小孩。
我在时光里一天天长大,也在一次次的目送中,从极度的恐慌被迫学会了逐渐的接受,然后又渐渐习以为常,并且学会巧妙地化解某些伤感的情绪,不再那样大张旗鼓。于是到后来,身边所有的小朋友都被接走我也不再大哭,尽管难过和渴望依旧在心里冲撞。
好了,那现在就说一说,我跟叶青蕊究竟是怎么结下不解之缘的。
我想假如到死,我都会记得那一年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翌日,是叶青蕊五周岁的生日,我们穿着花裙子,唱着生日快乐歌,好看的奶油蛋糕上插着五支螺旋纹的红色蜡烛,五朵金色小火苗在黑暗中愉悦地跳动。烛光中,我看到叶青蕊上翘的嘴角,撑起一片灿烂……
而那一天,是个周五。临近夜晚的时候,全幼儿园的孩子只剩下倒霉的我和叶青蕊。她在焦急万分的等待后还没有盼来自己的父母,眼泪就泉涌一样源源不断,然后再扑簌簌地掉下来,时间一长,更是声势浩大地哇哇大哭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从来都欢乐无比的叶青蕊哭得那么稀里哗啦。一旁的我拿着自己的玩具熊安慰她。她像抓紧救命稻草似的,用带着哭腔的稚嫩的声音反反复复地问我:“我爸妈会不会来啊?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只偶尔一次被接得晚了,她便有这样恐慌的担忧。
那时年幼的我们,都难以承受过分漫长的离别。当然除我以外,擒住泪水咬紧牙关就一年一年地挺过来了。不是我三头六臂不怕孤单,也不是我多长了一颗坚强的心,更不是我有多勇敢,被逼无奈而已。
“不会不会,等天再黑一会儿,爸爸妈妈就来接你了。”我用同样稚嫩却冷静沉着的语调宽慰她。其实打心眼儿里挺想让她留下来跟我作伴的。
可后来,她果真还是被她的父母接走了。
临走时,青蕊的妈妈走到我跟前,弯下腰,眼神怜爱有加地打量着我,然后眉峰微锁轻声问到:“又是你一个人呀?”
我咬紧嘴唇点点头,然后头越来越低,怕人家看到我眼里打转的液体。这时叶爸爸也走过来,意味深长地叹口气,好像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最后只说了一句:“小蕊,快,把爸爸给你的糖分茉茉一半。”
青蕊二话没说,走到我面前,然后把她爸妈带给她的一大包什锦糖塞给了我。
我抱着糖和泰迪维尼,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离去的身影还是止不住难过。后来我一个人躲在厕所掉眼泪,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因为每次叶青蕊的父母都会一起来幼儿园接她,每一次都是。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青蕊和她父母又来到幼儿园。我看着叶爸叶妈跟阿姨说了些什么,叶青蕊也向她央求说:“就让她跟我回家玩儿吧,今天是我的生日!”
后来当班的阿姨给我家长打了个电话,于是我就被叶家一家人接走了。
我不会忘记,叶青蕊牵起我的手时眼中流露的喜悦和一种发自内心的懂得,以及我心中夹杂有暖流和复杂难解的情绪。长大以后,我把那种难解的情绪化成一种感激,感激叶青蕊和她父母交付与我的这份情谊。
从那以后,我跟她成了班里最要好的伙伴。每周五,我不再心急如焚地盼望着我的爸爸或妈妈把我接走,而是和叶青蕊一起等待着由她爸妈把我们接回家。
幼儿园时期结束后,我和叶青蕊一直在同一所小学和初中的同一个班级。不同的是我从来都住校,当然时常也会跟她一起回家。高中那年,我俩又考进同一所学校,可由于我爸妈离婚后又再取再嫁的原因,我跟着我妈搬离了当时居住的那座小城镇,然后进了别的高中。
分别的时候,叶青蕊那双月牙弯的眼睛红肿得不可开交,她却故作轻松说:“颜染茉你阴魂不散地纠缠了我这么多年,现在我终于脱身了……”说着还给我一抹强笑,可我分明看到她眼里泪花盈溢。
我心里难过得快要窒息,哽咽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却不肯让青蕊再看到我的一滴眼泪。过去多少年来,我所有的伤心和泪水都流进了叶青蕊的怀里,然后又在那里得到慰藉和温暖。那一刻无论怎样,我都无法再让自己显得软弱。我冲上去拥抱她,努力克制但还是用颤抖的声音对她说了声“保重”,完后转身而去。眼泪在我扭头的一瞬仓惶划落,我不知道失去她这么多年来的陪伴,以后的我会承担怎样的想念和面临怎样的孤单。
整整一年,我的生活成了独角戏。
来来去去的泛泛之交在生命线上匆匆流过。与青蕊通信成了我最大的乐趣,一页页带有香气而精致美观的信纸,成了我生活中翩翩飞舞的彩蝶。
高二那年,由于青蕊的父亲工作调动,她家搬到了我在的城市,她跟着转了校,恰巧转到我所读高中的班级。也许是班主任受了神灵的点拨,居然当即让她跟我同桌。我俩久别承欢,兴奋和喜悦溢于言表。我跟她说:“到底是谁阴魂不散地缠着谁啊!”
高中毕业时,我俩决定高度一致,在志愿单上报考的都是相同学校的相同专业……
这么多年来,我身边的人换了又换,可笑的是,就连我的家庭成员都换了一拨。那么多的人那么多份情,在悠长的光景中随时间逝去,有时想奋力抓取都好难好难。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人注定是指间沙,一把抓起又缓缓泻下。
但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以为这样下去就能地老天荒一场的时候,叶青蕊就真得始终没有走远过。兜兜转转,我们从相遇到失散再到重逢,上苍总是让我俩的生命线彼此环绕交缠。
叶青蕊。
我那时总是满怀温情地想,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离开我,她也总会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