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莫千尘的声音中似包含了万钧雷霆之怒，“哗啦”一声把“彤史”劈头盖脸砸到秦常在脸上，喝道：“你说她怀孕三月，可是朕足足有四个月不曾召幸她了！你说！她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长远的天际深处传来轰隆的雷声，寒凉的雨水从檐间哗哗抽落，似无数把利刃直插大地之腹，仿佛也在宣泄着无尽的愤恨，无尽的帝王之怒。
我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适可而止地化作一声惊呼“陛下！”
莫千尘铁青到失去人色的脸上泛起妖艳而凄厉的酡红。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可惊可怖的神情，小林子吓得跪下地上磕头如捣蒜。莫千尘迅疾披衣起身，疾冲向前一个耳光扫到秦常在尚显光滑的脸颊上，秦常在的脸颊立即肿胀出血，她吓得连哭也不敢了。
莫千尘冲到长窗下，奋力推开窗扇，眼光如同要杀人一般凌厉狠辣，几乎要喷出火来，燃烬这天地间倾盆而下的大雨。
我忙不迭冲到他身前，一把拽住他寝衣一角跪下哭诉道：“请陛下千万珍重龙体，可不能这样淋雨啊！”
大雨从窗间洒落，有清冷而萧疏的意味，和我的头脑一样冷静而清醒。
我且哭且诉，秦常在早已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呆在了那里呆若木鸡，小林子慌忙膝行上前劝道：“陛下别为了一介女子伤了身体，那个茯氏要杀要剐陛下做主就是，只要陛下能消气就是。陛下，陛下，您可不能淋雨啊！”
莫千尘的大半个身子已经被窗外的暴雨淋得湿透，寝衣成了焦土一样颓败的颜色，紧紧贴附在他羸弱的身体上。
几个焦雷堪堪自殿顶上滚过去，轰得人的耳朵“嗡嗡”乱响，头晕目眩不已。
莫千尘的力气极大，一把把我自地上拉起。我一迭声惊呼道：“陛下，您怎么了！”
“朕也天子！你们为什么要背叛朕，为什么都要背叛朕？”
几乎是同时，他的鲜血从后头涌出，喷在我雪白的衣襟上，那红，艳过了莲花的颜色。
我失控地尖叫起来：“太医，太医，在哪里？快，快去把卫墨找来！”
待我从殿中出来，已是夜半时分了。
大雨已停，空气中丝丝清凉之意，蕴着花香清郁，倒也清爽怡人。
我的步履，几乎要粘在地上一样沉重。虽然心事重重压迫，却也做好了所有的盘算。
殿外挤挤挨挨跪满了各宫的妃嫔宫人，乌压压地叫人心慌意乱。
几个年轻得宠的妃嫔已经呜咽着哭出了声来。我心里烦躁，放锐了目色冷冷一眼扫过去，见领头哭着的正是莫千尘从前的严答应，心头立刻腻烦起来。
我扬一扬脸，示意小林子上前，目光定定落在严答应身上，声音里陡然透出清冷来，“掌严答应的嘴。”
严答应猛地抬起头，瞪住我道：“陛下病的这样重，臣妾服侍陛下一场，连哭也不许哭一声么？”
我并不理会她，小林子走近一步，问：“请皇贵妃的意，打多少？”
我拢紧挽臂纱，道：“打到她不能哭为止。”
我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不狠辣，但语中森冷的意味已经昭然若揭了。
严答应正要争辩，小林子哪里还能容她再开口，早就一掌重重扇在了她嘴上。殿前悬着无数盏绢制的水红灯笼，盏盏如斗大，映着金黄灿烂的流苏，照得地上光影离合。
夜静静的，四面里的微风扑到人脸上，也并无寒冷的感觉。淑贵妃领着诸位妃嫔一同跪着，偶然冒出一两声极力压抑着的抽泣，像水池里浮起的粉白泡沫，也迅速湮没了下去。
小林子的手拍到她保养光洁却花容失色的脸蛋上，清脆的噼噼啪啪声像年节时放的一连串鞭炮，炸出一点点干脆而激烈的声响，在暗夜里合着回声听来分外有震慑人心的效果。
我不疾不徐道：“陛下还没殡天呢，你们就这样着急着哭么？给本宫牢牢听着，一个都不许在这里哭，全回自己宫里去！”
到底是欣贵妃、淑贵妃几个胆大，悄悄上前，焦急道：“陛下到底怎么样？又为了什么事冲撞了陛下，发作的这样厉害？贞妃一听见消息，还没迈出门就晕过去了，到现在还没有醒。这可怎么是好？”
淑贵妃被人稳稳扶持着，虽然神色还镇静，却也不免有焦虑之色。我看她一眼，叹息道：“陛下还没有要醒的样子。究竟是为什么，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日子还长得很，要是现在就撑不住，以后有我们哭的时候。快回去罢，这里有太医照顾着，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欣贵妃关心情切，道：“那么留谁在这里伏侍着好？还是位份高的妃子们轮流照顾着？”
我思虑片刻，已经有了主意：“谁在这里也不好。咱们女人家本来就心意软弱，一急起来只会哭，一则陛下醒来若听见了难免刺心；二则我们在，太医们诊治起来反而掣肘，倒不如各自安心待在自己宫里守着消息。一旦陛下醒来，想见谁自然会传召的。”
淑贵妃眼中大有担忧之色，见我亦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终究没有再说话。
我转身面向众人，严正了口气道：“陛下重病昏迷，太医嘱咐了要静静安养。自今日起，谁也不许来吵扰。无论哪一宫的妃嫔宫人来请安，都得先面见本宫，问过了太医才能进见。各宫妃嫔更要看好自己的格格与皇子，若惊扰了陛下，这个罪责可不是由本宫来担当！”
我见小林子趋奉在身边，猛地想起一事，吩咐道：“为陛下主治的周太医，不仅不尽心竭力，还使陛下处处劳心，使得陛下病情延误至此。林公公，即刻命侍卫去把他杀了，以儆效尤。”
小林子身子一凛，哪敢延迟片刻，立即着人去办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回来回禀道：“已经处置了。”
严答应挨打时还有嫔妃敢抽噎一两声，等听到周太医的死讯，早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了。
我见原本如花似玉的嫔妃们一脸惊弓之鸟的模样，缓和了语气道：“如今事是以陛下的龙体为先，谁要妨害到了陛下的圣体康健，别怪本宫不顾平日里姐妹的情分！姓周的太医就是个例！”
众人无奈，然而留下也无济于事，只得唯唯答应着散了。
了结了周太医，我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前头的急风暴雨、起承转合再多，也只能按下心来一件一件应付。洛兮啊洛兮，已经逼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向前，再不能回头了。
我横一横心，冷然道：“回宫。”
回到宫中已近三更时分了。先去侧殿看了忆容、予涵、他们到底年幼没有心事，早睡得香甜酣熟。我一见他们的纯真面容，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才缓缓落到了实处。
我想一想，转首吩咐小六子，“去唤卫太医来。”
因是我的急召，卫墨一阵风似的便赶来了。我也不与他寒暄，只由着海棠为我浸手。
我也不理会他，只是换了两次水亦不与他多话，他本还静静候着，如此良久，不觉耳后渐渐沁出汗来。
我头也不抬，只安静道：“卫墨，本宫很欣赏你弄这些伺候人的功夫，的确心思精巧。只是本宫用人从来不在意是否只有这些小巧，而是看他有没有大处着眼的功夫。”
他愈加面红耳赤，恭声答了句“是。”
“卫墨，会答应的人多的是，本宫实在只稀罕会做事的。有些事你若做不好，本宫大可不交给你做办。”
他深深低头，“微臣一定尽心竭力。”
我语气温和，“秦时初与你，其实你更明白时至今日本宫更倚重谁。”我微微沉吟，“如今你也是太医院之首了……”
卫墨急忙跪下，“微臣知道皇贵妃器重，周太医的事是微臣失职了。”
我微微一笑，示意海棠扶他起来，扬一扬脸道：“坐吧，瑛儿去把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冲一壶给卫太医。”
卫墨方才坐下，听得这一句，忙站起来道：“微臣不敢。”
我笑，“冲着你素日的忠心，一杯雨前龙井也不值什么。本宫器重你，不仅是你医术高明，重要的是你比秦时初懂得谋算，懂得如何管着整个太医院的嘴。”
我话锋一转，“只是本宫深叹自己不如皇后罢了，昔年她为皇后时能掌得住整个太医院的嘴不让泄露洛常在之事，本宫却由得一个姓周的兴风作浪，可是本宫是不如皇后多了。也不知是本宫对用医之道不如皇后还是用人之道远远不如？”
他沉吟片刻，面色肃然，“并非娘娘不如皇后，而是现在陛下有意培植自己的亲信，周太医闻风而动，是微臣没有及时留意。微臣保证以后再不会有周太医之事。”
我微微颔首，“但愿你的承诺有用，否则死的不只是本宫，你也是。”
卫墨躬身道：“微臣虽然不才，却也知道尽忠职守，娘娘放心，微臣已经留意过，陛下只是命周太医查证太子殿下之事，并未察觉其他。”
我淡然一笑，“若是发觉其他，你以为本宫和你还能活到此刻么？只是陛下既然已经疑心，那么……那副药应当是最后几副了吧？”
卫墨神色一凛，“一切由得娘娘，娘娘要陛下多调理几日也可，只饮一副也可。”
我望着窗外深沉夜色，“夜长梦又多，本宫要先安歇了。”
卫墨微微一笑，俯首道：“微臣先告退了。”
我见他离去，坐在妆台前任由瑛儿带着侍女们伏侍我卸了晚妆，只由心事起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