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卫轩三人还未待行礼,史儒已从马上一拱手:“我说贼人为何迟迟不关闭此门?原来多赖三位舍生相救!”
这史儒人如其名,纵是连人带马满身血污,也遮不住一副儒将风度。言罢,立刻镇定从容地收拢士卒,指挥所部用地上的尸体、门闩、兵器等在城门洞里草草设了些障碍,用以拖延追兵。然后立刻带上人马,由唐卫轩三人引导着出城朝北而去。
唐卫轩略微回头扫了一眼,史儒这队人马只剩下七八十个骑兵,一百多名步兵,满打满算最多还剩二百五十来人,其中带伤者足有十之六七,而且个个都是筋疲力竭,咬牙在勉强支撑着。
唐卫轩等人在前头行了还未有百步之远,却见从北面迎头正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正是孙世禄和桂百枝!
孙世禄他们也明显看到了自家军队的旗号,但看上去却没有丝毫的惊喜,而是一边跑,一边奋力朝上挥舞着双臂,示意大军速速停下。
唐卫轩冲上前去,一把扯过孙世禄的前襟,“不是让你们先走吗?还回来干什么?!”
孙世禄正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一脸惶恐之色地向着唐卫轩和史儒说到:“将,将军,不……不要过去了!前面……有大队倭军……我亲眼看到他们从北门出来……估计是听到长庆门告急号角声后,要绕到我们前面的东北城角……。拦住我们的去路!”
唐卫轩放下孙世禄,朝前方望去,果然北面平壤城东北角处已滚起阵阵烟尘,似有大队人马正要从城北拐过平壤城东北角,在前方堵住明军突围的必经之路。
这平壤城的东北角和大同江仅仅相隔两箭之地的宽度,一旦被敌人卡住北面的去路,大家就会彻底被封死。眼见前方已经出现了急匆匆设防的倭军身影,如今就算全力冲刺,估计也赶不及在敌人完成堵截前强行穿过去了。
现在,这队不到三百人的明军已是陷入了绝地,西面是高大宽阔的平壤城墙,北面是大队倭军的堵截,南面是通道比北面更为狭窄、且肯定已有了防备的大同门,只有东边没有敌人,但却是横在众人面前的大同江。
“全队向东!”唐卫轩等人尚在犹豫之际,史儒已经大声下达了新的命令。明军立刻改变行进方向,直奔东面的大同江而去。唐卫轩等人也只得跟上。
众人朝着东边上了缓坡高处,还未到坡下的江边,眼中已是充满了绝望。原来随着昨晚的那一场豪雨,大同江水已然暴涨,如今波涛汹涌,没有渡船,根本难以强渡。
“天亡我等啊!”不少明军见到这大同江后,不禁放下了兵器,跌坐在地,失声痛哭,本来侥幸突出城门后兴起的那股希望之火,也被面前汹涌的大同江水彻底浇灭。
史儒也只是骑在马上,满脸阴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身后远处的倭军大概了也发觉了明军的处境,放弃了追赶,只是在远处不慌不忙地整着队列,等待给这股明军最后致命的一击。
望见身后的倭军在不远处即将布好合围阵势,史儒突然转过身来,朝着部下们厉声下令道:“列阵!”
不少已坐在地上,陷入绝望的士卒听到命令,只是茫然地抬起了头,几百双眼睛疑惑地盯着发出这道军令的史儒。
面对着部下们不解的眼神,史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平静而决绝的目光,回望着一路上跟着自己殊死奋战的将士们。全军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没有一句话,对望之间,只听得到身畔的大同江水依旧在滚滚地流淌。
在这短暂的沉默和相互凝望之后,一个、五个、十个……越来越多的士卒开始站起身来,拾起自己的兵器,整好自己的甲胄,摆正自己的头盔,扶起受伤的同伴,走向阵中自己的位置。
唐卫轩等人也渐渐看明白了:史儒是要背水列阵,与敌寇做最后的拼死一战!
“史将军,不可!”唐卫轩一步冲到史儒的马前,力劝道:“将军忠勇,卑职钦佩之至。只是众寡悬殊,我军断无胜算,强渡大同江兴许还能……”
“足下尊姓?”还未待唐卫轩说完,骑在马上的史儒转身问道。
“卑职姓唐。”唐卫轩只得拱手回答道。
史儒又扫了一眼唐卫轩的装束和佩刀,语气平静地拱手言道:“唐校尉,尊驾三人拼死护门、舍命相救的大恩,我史儒所部三百将士没齿难忘。”
然后放下手,转身指着大同江道:“这江水如此汹涌,人马皆不能过。若是被江水冲走,也是一样会被冲到下游的大同门处,一样难逃一死。与其葬身鱼腹,或是被敌人擒获后任人宰割,不如返身拼死一战,纵使身死,亦不坠我大明军威!”
“史将军!卑职三人在平壤城中还侥幸得到一幅平壤城布防图,来日我大明王师卷土重来之日,此图甚是宝贵,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大家一同强渡突围!”
尽管史儒的语气中已存必死之念,唐卫轩依然想劝动史儒,率部一同渡江突围。
“哦?”史儒听闻此图,眼前一亮,似乎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但是望着大同江水,思虑片刻后,眼神重又恢复了先前的决绝:“唐校尉,你们几位速速寻机渡江而去吧。”
“那史将军你们呢?!”唐卫轩不禁追问道。
“我辽东军多身着棉甲,遇水则浸,实难渡河。就算九死一生、有人侥幸渡过河去,贼人立刻追杀而来,也实难逃出魔掌。唐校尉,我等为你们殿后,也算是报答方才的救命之恩了!”顿了顿,史儒似乎还想到了什么,再次拱手,平静地补充道:“唐校尉身负城防图,一路珍重,务必要护其安全到达我大明手中。他日我大明克复平壤之际,还请唐校尉在这大同江边,为我等点起三炷香,告知我等王师已尽驱倭寇!即便在阴间,我等也可以心安了。”
没想到,史儒已经连身后事,都一同交待给自己了。
唐卫轩按了按怀中的布防图,又看了一眼史儒平静而淡然的目光,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拱手,转身便和程本举等人朝着江边奔去。
还未抬脚,老周突然抢上一步:“史将军,俺周冠军也是辽东军的一员!愿陪弟兄们共赴黄泉!”
史儒笑了笑,“周壮士高义,史某心领了!只是唐校尉他们由此绕路返回,很可能要绕道咱们辽东,正需要了解辽东各地情况之人。周壮士一路上务必要护其周全!”
见老周咬着牙,还站在原地不动,史儒立刻板起脸来:“还不快走?!这是军令!”
“诺!”老周本能地一挺腰,拱手领命,两眼通红、头也不回地跟上唐卫轩等人,一起奔向了大同江边。
见唐卫轩等人终于走远,史儒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拨马回过身来,面向已列阵完毕、等待将令的麾下众将士。
片刻的沉默后,史儒先是跨下战马,站到高处,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朝着西面大明的方向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站起身来,面对手下众将士,朗声说道:“史某不才,陷诸君于此绝地,虽经血战,如今却已无获胜之希望,史某只愿最后决一死战,以身许国!上报皇恩,下报黎民,扬我大明天威!有愿逃生者,马上离阵而去,史某绝不阻拦!”
明军阵中静了静,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响:“愿随将军死战!”
“好!都是我大明的好儿郎!”史儒随即翻身上马,拔出佩剑,仰天一指,阵中立刻高举起一面大旗,旗面正中一个大大的“明”字,在军阵中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