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连绵不断地落了许多天,知青点的周围生了许多地木耳,今天抹了,一晚又生出来,始终抹不完,每天上午,就有许多人提着箢篼,去知青点抹地木耳。抹回家就在河沟里的浑浊雨水里淘石谷子,又挑井里的清水透干净,抓把泡咸菜切碎了,炒来当顿吃。在不远的山上,也有许多菌类,人们天亮就上山,松林里和茅草里捡菌。鸡蛋黄菌,颜色鲜艳如鸡蛋黄,吃着真的有股鸡蛋味;鸡肉菌,颜色似瘦肉,吃着像鸡肉那么绵软;麻菌,菌的表面长着点点麻斑,吃着特芳香;红菌,表面红如朝霞;最不好吃的是石灰菌,白硬硬的,吃起来涩嘴。人们的生活有了地木耳和菌类,似乎起色多了。当然这季节,许多蔬菜也大量出来了。
张平站院子边,看着茂密的稻田,青翠翠的。燕子细雨里滑翔,几只白鹤在稻田里站着,它们身高腿长,翠绿的稻田里分外醒目。包谷也封林了,密不透风地遮蔽了黄土,红苕在包谷林里,长得特欢腾,努力伸长着藤条,交错和勾结。桃子已红了,一串串地红满枝头,枝条垂了下去,微风里轻轻晃荡,摇落一粒粒雨点。一些鸟在枝头上跳跃,它们啄红粑的杏子,一个个杏子就落到地上草丛里,地上又有些鸡在啄落下的杏子。鸡全身淋湿了,毛发紧贴着,比晴天时瘦小了许多,其实一样大,只是毛发不泡松。大红大紫的鸡公,突然引项高歌,咯咯咯,声音传播很远。今天没事,队里没安排工作,人们都在自家忙事,弟弟上学了,爸爸在自留地里扯草,自留地里寸草不留,包谷林里的红苔,已经封土了,无法插足,野草也生长不起来。包谷叶片上凝结着雨滴,微风吹拂,雨滴纷纷掉落。有些包谷已经出天花了,腰上的包谷缨红通通的,不过包谷还是水水。张平能看到爸爸背着蓑衣,为了便于做事,戴着用黑了的烂草帽,光着黑黝黝的脚板,在地里爬行。
昨天说好的,今天和涂碧美、牟青一起上山捡菌,她们提着笆篓喊她的时候,张平又突然没了兴趣,近来天天去山上捡菌,跑累了。公社这段时间也没有组织演出,如果组织演出,她的精神便抖擞些,她就爱那万众瞩目的掌声和圆睁睁的眼睛,那样她才有了生活的激情和动力,不然这冷寂寂的雨天,使人愁绪万千。她倦怠地回到家里,坐在堂屋的门边,拿起袜底绣花。她没有学会打鞋底,绣花手艺却很精道。赶场天街上有做好的袜底卖,买回来把白色的袜底绣成图案,或鸳鸯、或鲜花、或山水,依各人的喜好,和赠送的对象而决定图案。她不仅给宋世杰送绣得精致的袜底,还送领花,领花不用绣,用白线镂空纺织,花草鸟兽皆可纺织。男人的衣服,尤其是像宋世杰的衣服,别的地方不容易坏,就衣领易于磨损,为了保护衣领,要用领花缝在衣领上,就不会磨损着衣领。流行的就一种服装,中山装,衣领就一种格局,镂领花就成了姑娘表达爱心的物证。大凡有了相好的青年男子,就特爱中山装,颈项的衣扣解开,雪白的漂亮领花,显露出来,展示领花的精美,同时也展示其幸福的生活和一种高雅的情调。张平绣着袜底,袜底是三层白布蒙的,表面的白布完好,夹层是好布或坏布没人较真,一针针绣花针,把松动的袜底牢固了,穿烂了,也不会松散,花纹依旧美丽。张平神情贯注地绣袜底,她在想像宋世杰这时候,站在讲台上,如何神采飞扬地讲解文化,他是那般的俊雅,动静之间都使人费神和陶醉。
张明才两手沾着稀泥巴,手掌的肤色和泥巴一样,他放下提着的一把豇豆,豇豆软耷耷,一根藤条束着。他蹲身,在雨水坑里掬水洗手,水在路面积聚着,细微的雨水飘落到坑里,像蚊子的嘴巴啄了水面,没起浪花。他洗完了手,水还那么清亮,尽管浅浅的。今天午饭就吃炒豇豆,回到院子里,院子没敷平,一滩滩雨水便兜着,他的脚掌沾着了泥巴,脚趾间的泥巴,填平了脚趾的缝隙。院子里有了他清晰的脚印,每个脚印周边都是一圈褐色的泥巴。他没有招呼张平,张平淡然地抬眼看爸爸,摘的豇豆回家,就盘算着中午吃麦羹伴炒豇豆,搅麦羹吃是为了节省粮食,下雨天不出工,吃稀些,晴天吃稠些耐饿。
豇豆放到窗台上搭着,他又返回,坐到堂屋门槛上,蓝布裤包里掏出装烟的塑料布,塑料布已经用碎裂了,这种塑料布难找,将就继续使用。他反手从屁股的裤带上取下烟竿,长长的烟竿咬平了,也不知牙齿痛不。他从塑料布里分了张烟叶,啐了泡口水在手心,手心相互搓,手心湿润了,才把烟叶放在掌心里捻动,瞬间就裹成了圆柱形,烟卷插在烟锅里。其实这是他懒,也不是懒,而是时间不够,张平没别的姑娘蛮得,许多事情就尖着手指头,贪生怕死的,他一个人坡地家里全要照顾,儿子又小,帮不上手。要在以前他会把烟叶切成细碎丝,抓一指头烟丝,摁在烟锅里,慢慢腾腾地抽烟。划燃火柴,点燃烟,吸了嘴烟,烟包在口腔里,浸泡一会,才让烟从鼻孔流出来,不过烟淡化了,没了浓烈的辛辣味。他看着路边的桃子,桃子熟透了,地上掉了些,下个赶场天,他准备摘一挑去换钱,也换不着多少钱,大概买斤盐巴钱。他巴了几口烟,精神好起来,烟火磕在门槛上,他又掏出塑料布,裹了条烟,手指头夹着燃短了的烟蒂,对上火,一阵猛吸,由于肺活量猛增,不由得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方才咳出一泡带着黑烟汁的痰,痰泡在雨水里,浮荡着,像一片乌鸡皮。他回头瞧女儿,女儿埋头绣袜底,飞针引线。他又看村庄,村庄静静的淋浴着细雨,远方的云雾升腾着,天空压低了。他说:“牟青家开始做嫁妆了。”
张平放袜底在大腿上,肩膀没力,垮了下去。牟青是准备出嫁了,男方的家境好,劁猪匠,公社兽医站的站长,经常背着个药箱子,尤其在春季里,吹着羊角号,那声音一听,老远就知道是劁猪匠来了,如果有小猪,就站到院子边喊:“这里来。”劁个猪儿一角钱,公猪的蛋蛋他还要拿回家下酒。至少这方圆十几里,没人不认得他。他的儿子看上牟青,也是牟青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出了二百元的彩礼,要牟青家做全套嫁妆,到时候,要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来娶牟青。依行情,二百元钱算大礼,雕花大床、柜子、箱子、桌子、板凳、凳子、椅子、脚盆、脸盆,等全用桐油作底,再用红漆刷新,都绰绰有余。男方如此慷慨,牟大事两口子缝人自豪地宣称,他们也要巴些钱的,棉被要置十几大床,枕头要做几大套,鞋子要做多少双,衣服要做多少套,等等杂七杂八的,他们舍得饿一年半载的肚皮,也要把女儿的婚事搞得风起云涌。张平昨天路过院子,就看到牟青家的屋檐上,架了两个木马,抓钉抓着大木棒,请了两个内亲帮忙改木板,两人接着锯子,站好马步,呼呼啦啦地剧木板。吴成用则坐在灶房的门槛上快速纳鞋底,牟青坐在屋檐上绣枕头花,这些都是嫁妆,已经在不歇气地赶制了。张平心里黯然失色,她的婚事,尽管宋世杰口口声声要爱她,宋世杰的家人能否容纳她,还是未知数。她不免对将来有些惘然。张平听爸爸的口气很无奈,如果张平不和宋世杰鬼混,名声清洁,自然有男人追逐,张平的美丽自然超越牟青,牟青能嫁这么好的人家,张平还一头雾水,没有着落。张平一扬头,又坚定了宋世杰是爱她的。她起身,不肖地说:“她做嫁妆,又不得了了。我人不舒服,进去躺一会。”
张明才喟然长叹,几口巴了烟,小腿上巴着些蚊子,张开巴掌,迅速打在小腿上,小腿就起了红点点,手掌抹过后,残留着血迹。手撑着大腿,有些费力起身,他取下墙壁上插着的镰刀,挎起空背篓,便走进了蒙蒙细雨。他对着女儿歇房的窗口喊:“我去割些柴禾回来。中午没回来,你院子边喊一声。”也不需要女儿回答,转过院子,往上坡的一条泥泞小路走。一步一脚窝,脚窝里的脚趾印,深刻到泥泞里。
张平追出来,她想劝爸爸不要冒雨割柴禾,能够割柴禾的坡很陡峭,长了些荆棘、灌木、茅草,就是晴天攀爬峭壁上,也心惊胆战,何况这雨天。一日三餐就愁柴禾,人吃的和猪吃的都要柴禾煮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难无柴禾之炊。张平看到爸爸默默走远,冲到舌苔尖的话,哽了回去。他小时候看到的那片陡峭坡地,春天到来时,杜鹃花红艳艳的铺了一坡,近年来,由于严重缺乏柴禾,一些人就连根拔起杜鹃树,杜鹃在坡地上绝迹了,春天里再没有红艳艳的杜鹃花。至于山上,更是如此,到处石壁上每年都写着“封山育林,造福子孙”之类的标语,仍是不能阻止上山割柴的人。青草没长成熟,荆棘也没长粗壮,没有柴禾的人,就割回家晒干了当柴禾。别人家割柴禾是女人的事情,没有了妻子的爸爸,什么事情都要做。张平不像别的姑娘,担忧柴米油盐,她已经让文艺表演的本领,掠夺了农村姑娘应当具备的本领。她在刻意保护肌肤和美丽,别的姑娘是劳动出来的美丽,而她的美丽由表演有了修饰的成分,与她的身份不对称,可是她正在朝着理想努力,假如有那一天,她脱离农村,加上她懂得修饰美丽的思想,定能赛过美丽的美丽。她的头发让雨水湿湿了,发梢凝结着粒粒水珠。她抹了把头发上的雨水,突然伤心哭泣起来,抽泣着,泪水愈加汹涌,雨天仿佛专为她而雨的,飘飘洒洒地湿着万物,而万物又都牵挂着她,使她有无法摆脱的忧愁和茫然。她双手抱着脸面,转身进歇房,身体重重地摔倒床上,不禁呜呜地哭出声来。
这是种莫名的但又真实的伤感,像雨像雾,使人,尤其是使像张平这样具有远大理想的人,凄凉和悲苦。她的理想是那么灿烂辉煌,眼前却那么阴晦和低落。她已经被逼上了一往无前的道路,回头没有岸,是嘲讽和陷阱,前程没有路,有的是忐忑和祈祷,虚幻的前程,能否将她送到预想的目的地,她有如履薄冰和身临绝境的恐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