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时间。我总以为，早去的那个，该是我。你嫁我的时候，我是嫌弃过你的。容貌一般，也不会武艺，跟我更是说不上什么话。但这是父母之命，我不能违命。
婚后，我一心钻研武艺，对你诸般冷淡，但你却总是默默承受，做着该做的事，无怨无悔。后来，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女儿。但你生她的时候，吃了大苦头，险些丧命。我当时心急如焚，那一刻，我明白了。多年的相处，多年的隐忍，你终于成功地，俘获了我的心，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便是我明白了自己对你的心意，却也从不肯在你面前表现。静寻之后，你再没诞下一男半女，为此自责不已，甚至劝我再纳一房妾室。我心里很厌烦，只能对她说让她作主就好。后来，她果真带了个不错的女子回来。我横挑竖挑了一番，那女子便哭哭啼啼地离开了。
没几天，她又找了两个女子回来，我仍是大加挑剔了一番。其中一个女子不死心，还想着来勾引我，我于是拔刀吓了那女子两下，那女子果然立即被吓跑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当面问我，“夫君，喜欢什么样的？”我故作沉思了一番，然后道：“好不好看没关系，只要能打得过武林第一高手就行了。”“……”她看着我无语了半晌，从此再未提过半句纳妾之事。
之后，她便一心一意照顾着静寻，也再不理会别人的话。当然，那些说她闲话的人，都被我收拾了。父母对此有微辞，我便以离家出走相威胁。甚至我的妹妹年轻不懂事，说了她两句，都被我狠揍了一顿。自此，众人便是心中不满，也不敢说出来了。
不久，飞雪门大祸临头，与其交好的一些门派也受了牵连。我们章氏刀便是如此，那时父母已然过世，我的能力大大不及父亲。门中人逃的逃，被抓的被抓，眼见章氏刀也要覆灭，妹妹毅然地嫁给了神鞭门的年寿同。那时，年寿同将神鞭门操持地不错，有些声名。
我自然不同意，但妹妹却坚持说自己对年寿同是真心。我却知道，她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救章氏刀，救我们而已。年寿同大她十余岁不说，还是娶过妻的，原配虽死，但却留下了两个已经知事的儿子。妹妹一旦嫁过去，会有多少委屈在等着她啊！原本那个调皮惹事的妹妹，竟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我既阻止不了章氏的没落，也阻止不了妹妹嫁给了年寿同。那段时间我很颓废，不停地醉酒，后来更是连刀都举不起来了。她很辛苦，既要照顾静寻，又要兼顾着我，还要亲自打理门中事务。这对于一个不懂武艺，从未理会过门中事务的她，真的是很辛苦。
但她从未在我面前抱怨一句，她就是那样的人，便是受了委屈，也从不会说出来，只会默默地受着。终于，她累垮了，不满十岁的静寻一夜长大。静寻来到我面前，踢翻了我手中的酒壶，“爹爹，您还是孩儿的爹爹吗？”
我看着流泪的静寻，心中软了软，这段日子只顾着自己的伤痛，都不曾理会过她。我想将静寻捞进怀里，静寻却躲开了，“爹爹，您整日在这儿醉酒，什么事也不理会。娘亲要照顾孩儿，要照顾爹爹，还要管着门中的事，娘亲都累病了，您知道吗？”
“爹爹，娘亲都累病了，您知道吗？您知道吗……”静寻的话，像几枝利箭，一箭箭插进我的心中，我痛得不能呼吸。我想要站起身去看她，却晃了两晃，栽倒在地。我跌坐在地上，大笑了起来。章彻，瞧瞧你都成了什么鬼样子！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是她。我抬头看向被人搀扶着进来的她，短短一段时日不见，她竟清瘦了这么多！我看着一脸病态的她，心中后悔不已。她却是看着静寻道：“静寻……你该去……念书……咳咳咳……”
她不停地咳了起来，静寻连忙扑了上去，“娘……”她缓过劲来，拭掉静寻脸上的泪水，“娘没事，不用担心，快去吧。”静寻回头看了我一眼，满含担忧地离开了。
“夫君……”她走了过来，“地上寒凉……妾身扶你起……”话未说完，她突然晃了两晃，晕厥了过去。她终于累倒了，医师说她，身子损耗太过，若再不好好休息，好好调养，只怕性命堪忧。
我看着静静昏睡的她，心中疼痛不已。“你怎么这么傻？不会骂醒我吗？为何什么事都要自己担着？你这是在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我啊！”我握着她的手，哽咽道：“你就该狠狠地骂我，骂我无情，骂我无用，骂我不是个能担当的男人才对……”
我痛改前非，戒了酒，努力重新握起了刀。我整理着门中事务，却发现，她样样都做地极好。她从前只管着家务事，我却不知道，她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以她的资质，便是做个贵夫人也能当得起，可这些年来，却是跟着我受尽了委屈。
我暗暗在心中对自己说，今后一定要好好待她。眼看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我终于轻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妹妹那边，年寿同的确很疼她，两个元配之子也很敬着她，我也就放心了。
可惜，世事无常，我以为还很长的日子，转眼间便成了生离死别。便是她去了，我也没能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只要一想到，她是因为自己错误的决定，凄惨地死去时，我就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再面对自己。
我逃走了，我面对不了妹妹，更面对不了静寻，我也没办法放下……对她的思念。直到她走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对她了解地太少了。她喜欢什么，喜欢做什么，她从来没说过，我也从来没问过。现在我想问了，可她，却已经不能再回答我了。
我只能去猜想，她身子不好，应该更愿意呆在温暖些的地方吧。我一路向南，终于在一座深山择了一地，建了屋子。我想着她性子恬静，应该会喜欢花花草草吧，我于是在院里院外种满了各色的花草，细心地打理。我又想着，她那般聪慧，如果她还在的话，应该会习字绘画吧？
于是，从来只握刀的手，抓起了笔，一直练着，一直画着。画中，有她。有浅笑的她，这是我眼中最常见的她。我幻想着在院中摆弄花草的她，坐在院中静静品茶的她，午后小憩的她，与静寻嬉闹的她……
静寻？我轻轻一叹，该有十年了吧？她是不是已经嫁人生子？是不是会像她娘一样，静静地，傻傻地付出？妹妹照顾着她，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吧？小西呢？她的父母是谁？她的家人在哪里？为何从来无人来为她撑腰？又为何，自己从未问过她？
我坐在院中发怔，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起身燃起屋内的烛火，正想关门，忽听院外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在下途经此处，天色已晚，不知能否借宿一宿？”听这声音，彬彬有礼，应是位身份不俗的。我答道：“山野草屋，贵人莫要嫌弃就是，请进！”
我眼神最近越来越不好了，我仔细地打量着进来的人，我能看得清他是个男子，身着一身白衣，年岁应该也不大，面容却有些模糊。我眨了眨眼睛，向来人道：“老朽一到晚上，眼神就不好，公子请自便。那人却没有动，而是道：“不过十年，不想章前辈竟已是垂暮至此。”
闻言，我脸色一变，“你……是谁？”那人答道：“在下，连世尘。”“原来是连掌门……”我松了一口气，水一方一向不参与武林之事，他应该不会将我在这儿的消息告诉静寻他们的。连世尘道：“章前辈不必如此见外，叫在下一声世尘即可。水一方如今也不再是武林门派，而只是普通的商行了。”
“哦！”我虽有些诧异，但也知道连世尘可能早有此意了，“坐吧。”我与连世尘在桌边坐下，我开口道：“我希望连掌……连东家不要将见过我的事告诉神鞭门。”“怎么？章前辈不知吗？”连世尘道：“十年前，神鞭门便没了，武林……也没了。”
我倏然变色，“神鞭门没了？他们出事了？”“算是出事，但年前辈他们都无事。”连世尘道：“只不过，章小姐大婚在即，章前辈不打算去看看吗？”闻言，我又是欣慰又是难过，“老朽已经不中用了，何必再去他们面前添堵，她好就行了。”
“我看却不好。”连世尘道：“本来章小姐的婚事，六年前就已经订下了，可章小姐却坚持一定要等到章前辈回去，再成亲。谁知这一等，便是六年，幸亏有年前辈与年夫人一力支持着，不然，这婚事还真不知人家等得起，还是等不起。”
我心中翻腾，随即道：“是静寻托你来找我的？”连世尘答道：“章小姐并不知水一方在寻找章前辈。这些年来，我水一方上山下海地找，却也花了足足十年的时间。且章前辈变化实在太大，我底下的人也不敢肯定，所以，我才亲走这一趟。”
我有些诧异，“既非静寻他们托你来寻，你却为何这般执著？”连世尘长长一叹，语气有些怅惘，“我曾应她三诺，另外两件事都已经承诺了，唯有章前辈这一桩，着实费了我不少的功夫。章前辈，女子可不比男子，章小姐就要年近三旬了。到时若被夫君嫌弃，倒是你这个做父亲的，又欠她一笔了。”
我沉默良久，“静寻成亲，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亲眼看看。”我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一幅幅画卷，小西，待静寻成亲了，我便来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