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特康在牢中盘膝而坐，面上未见丝毫慌张，似乎专等帝后问话。
冉闵进得廷尉府大牢，一把将栗特康从地上揪起来，抖散那方绣帕厉声质问：“说，这手帕和二娥的死有无关系？”
栗特康浅棕色的眼珠微微动弹，“没有关系。”
“既然无关，为何二娥死的时候将其紧紧攥在手中？”冉闵杀机顿显，瞟一眼手帕反诘，“手帕留有争抢撕扯后滑丝痕迹，你与二娥争夺此物，一时怒起才杀了她？”
栗特康镇静地摇头，“我没杀二娥。”
冉闵闻言冷笑不已，“你和皇后，是什么关系？”
栗特康眼色一沉瞬间恢复正常，却未能逃出冉闵的视线，阿拉耶识恰在此时赶到，高声替栗特康答道：“我和栗特康没有任何关系！”她怕的就是冉闵吃醋瞎胡猜，把两人的因为战败而笼罩的阴影扩大化，刺激冉闵走极端。
“我和栗特康没有任何关系，这手帕是我不要的东西。”为了追上冉闵，阿拉耶识跑得有些气喘吁吁，“陛下，栗特康杀二娥这件事我觉得另有蹊跷。杀人凶嫌和被害人都是我身边得力之人，请陛下将此案交与我办理，三日之内，定给陛下一个说法！”
“说法？”冉闵曾经明亮而温暖的眼睛被熊熊怒火点燃，手指栗特康，直视阿拉耶识，以咄咄逼人的姿态讥讽道：“在我这里只有一个说法：羌胡栗特康骄纵滋事，不服教化酗酒杀妻，就地正法！”
阿拉耶识眉尖抖了抖，软言劝道：“陛下，这件事我回宫再后跟你解释。你刚巡防回来，还是先回宫休息，我在这里问过邻居后就去找你。”
“解释什么？你做的时候相必已经想到怎么解释了吧！”冉闵哈哈大笑起来，语气难掩悲伤。
“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什么呀？我听不懂！”阿拉耶识被他笑得发毛，心想最多就是隐瞒了在羌胡军中与栗特康的那点恩怨罢了，自己不说自然是不想让这种破事堵他的心。彼时，冉闵欲消除四道杀胡令过于泛滥的糟糕影响，卫国上下只有这么一个胡人临阵立功归附，当然要优待栗特康，她作为皇后怎好揭人老底？再说，不知者不罪，栗特康哪知唐春是天巫呢。就栗特康这件事，冉闵冲自己大发雷霆，阿拉耶识心头也窝火，棘奴不该如此小气的。
阿拉耶识的反问在冉闵耳中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恨她不明白，可他不想为此多费唇舌，有的话说得太透就没意思了。他轻轻冷哼，“皇后不懂，我教你懂罢——”他话音未落便凝气于掌，翻转后朝栗特康的前胸拍去，这掌若是打实，铁定震碎栗特康心脉。阿拉耶识大惊失色，本能地伸手去推栗特康，自己半边身体也挡在中间。冉闵大骇，千钧一发中变掌为刀，堪堪避过阿拉耶识切到栗特康右肩上，只听咔嚓的骨头响，栗特康口中喷出鲜血，整个人滑倒在地上昏迷了。
“棘奴！你这是干什么？”阿拉耶识惊呼中狠狠看向冉闵，“你有气冲我来，干嘛不分青红皂白带累他人？”
“我就是有气，我就是看不惯你对别的男人好！”差点误伤阿拉耶识，冉闵神魂尚落定便听到阿拉耶识半点没有觉悟的话，越发气煞。
“你恶人先告状！”阿拉耶识七窍生烟，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吃起醋来没完没了，简直胡搅蛮缠，当下跺脚不管不顾反击：“冉棘奴，算我看错了你！你以前口口声声说绝不贪图中国方术，全是骗人的！襄国战败你不痛定思痛找原因，反而偷看我写的书……你是不是很失望啊，我在里面提到很多神通就是没写出来，就是不教给你，你气急败坏又无法明说才故意找茬儿？”
冉闵乍听一愣，随后气个倒仰，愤然反问：“谁偷看你的天书了？滢儿你不讲道理。”
“怎么，敢做不敢当？我在天书卷册上做过暗号，别人翻过我就会知道。我写《天边的中国》乃是你知我知，钥匙也只你我知晓存放所在，不是你还能是谁。”阿拉耶识粉脸胀得通红，气鼓鼓地叉腰，声色俱厉：“中国方术只能用于和平，不能用人杀人和争霸！退一万步讲，你们中土人学不懂也学不会的，我贸然露一两手只会招灾惹祸，不仅我自己要承受因果报应，还会连累你们性命！”
冉闵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厚薄适中的嘴唇紧紧抿成直线，似乎在努力地克制自己，片刻后他放低声音惨然道：“你做的都是合情合理，我确实是不懂闹笑话，我这个皇帝夫君终究配不上你这中国天巫吧！”冉闵言毕，拂袖而去。
阿拉耶识怔忪半天，仍然回不过味来。地上栗特康的呻吟打断了她发呆，她连忙让人请御医来治伤，然后回到廷尉大堂盘问栗特康夫妇的左邻右舍。末了，她也不急于回宫，在仵作和药师处勾连许久才慢慢回到琨华殿。她曾说很快回去找冉闵解释与栗特康的恩怨，但她却失言了，不是不想去，而是她碰到更大的疑问，需要好好静一静。
几乎所有的邻人都认为栗特康与唐二娥夫妇失和，成亲没多久就能听到他们争吵，因隔着院坝，具体内容听不真切。有与二娥私交好点的邻家妇人透露，二娥日常闲聊里对胡人十分痛恨，有次邻家妇人问她既嫁了个羌胡官，也不枉有点好处。二娥当时就变了脸色，后来竟再也不和那妇人搭腔。昨晚，有街坊看见二娥买了酒肉回家，以为夫妻二人在家享口福，熟料又听到女子尖叫争吵声，还发生了命案。阿拉耶识从未想过栗特康与唐二娥夫妻关系竟如此糟糕，在她面前丝毫没有半点破绽，看着他们相互总是客客气气、相敬如宾的模样。阿拉耶识感觉糟糕至极，他们的婚姻是她乱点鸳鸯谱的恶果，而其目的绝不是为了二人的幸福考虑，而是为了缓解自己的良知的焦虑。越俎代庖，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阿拉耶识倾向于将案情定性为夫妇失和，栗特康醉后失控错手杀人。宿醉后不记得自己的行为是可能的。自己那方手帕可能是昨晚争吵的导火索。该死的栗特康竟然将手帕私藏起来，念头必然龌龊，二娥发现后与他争夺手帕，没准还想告发他，栗特康酒劲上头凶性大发杀了二娥。可惜，阿拉耶识的推理很快被得了教训的廷尉推翻。廷尉挨了阿拉耶识教训，果真做足全套查案功夫，将栗特康家翻个底朝天。栗特康与二娥果然夫妇不和，各自分房睡觉。官差在二娥房中搜出一套婴儿的小衣服还有虎头帽。为了表示对栗特康这样毫无人性的胡人的鄙视，廷尉当着阿拉耶识大发感叹。阿拉耶识脑子立刻嗡地作响，这不对头。她几次对二娥旁敲侧击生孩子的事，二娥怀孕她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可是二娥竟然对她隐瞒。除非……这个孩子不是栗特康的！
阿拉耶识当即叫上仵作和稳婆再次验尸。这一下，看出的疑点更多。二娥确有近二月的身孕，且案发当晚，她曾与人同房。因栗特康还在昏迷中，阿拉耶识无法和他对质，只得守着二娥的光裸的尸体发愣。右眼皮一直跳，心神不宁，她总觉得自己漏过了什么。时令已到立秋，夜里添了寒凉。阿拉耶识用双臂抱紧自己身体，滑嫩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她突地打个激灵，抬头将实现落到拿刀从左至右的长长刀口上，瞳孔突然放大，清澈如水的眸中涌现狂乱的漩涡。
她腾地站了起来。
这是左撇子留下的刀伤，可栗特康是右利手。刀口干净利落，看下去没有丝毫的怜悯和犹豫，因为二娥的脸上还留着动人笑意。这笑容会对刚吵过架还争抢过手帕的栗特康展现吗？不，凶手不是栗特康，是二娥熟悉信任的人。一个在夜晚能摸进已婚妇女家中的人，其与主人关系令人遐想。阿拉耶识抓起婴儿的虎头帽，默念道：“难不成，他们吵架是因为二娥在外偷人？栗特康怀疑孩子不是他的，才同二娥争执。二娥气不过，以手帕相威胁，栗特康才动了杀心？如何解释左撇子留下的伤口，是栗特康故意造假？”这不是没有可能，以前嬴归尘就找了个左撇子冒充李文吉，金蝉脱壳。
阿拉耶识等着栗特康醒来问话，一直到了亥时。栗特康惨白的面容没有表情，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令她极不自在。他告诉她，明白她当初将二娥指婚给自己的用意，为了能留下来才接受了。不仅他对二娥没有兴趣，自己虽救过二娥的命，但她一直深深地厌恶胡人。每当看到他便会想起村子遭屠杀和当两脚羊的悲惨往事，一直拒绝与他同房。他们确实时常争吵，几乎都是因为二娥讨厌他羌胡人的生活习惯，对他诸多挑剔指责。这个胡天殿附近的家，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都无异于是座坟墓，谁也不喜欢回家，都在琨华殿赖着。他根本不关心二娥是否偷人，自然也不知其怀孕。昨夜二娥买回酒菜，一反常态地好言好语。原来，她希望他请求皇后，解除他们的婚姻。二娥告诉栗特康她已经有了真心喜欢的人，而且还有了这个人的孩子。栗特康开头吃惊，但很快镇静下来，拒绝了二娥的提议。他让二娥把孩子生下来，承诺会视如己出，并且不干预她和那人相好，只是和离之事再也别提。他态度坚决，二娥哭闹不已，并且抓扯出阿拉耶识的手帕示威，说他要是不同意，就向卫皇冉闵揭发他私藏皇后贴身之物。栗特康成功抢过手帕守在自己怀中，然后端着酒壶回自己房中喝个烂醉，直到中午宫中人破门而入才把他叫醒。栗特康坚信自己酒品好，喝醉只会蒙头大睡，决计不会惹是生非。至于二娥为何死在自己佩刀之下，且手中紧攥着手帕，他也不明白。
二娥居然有个婚外情人。是谁？
二娥除了和栗特康有矛盾，一个深宫中伺候皇后的弱女子，会和谁结怨招来杀身之祸？
或许，只有找到二娥的秘密情人才能有所突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