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应该是她，从前一世起，就应该是她！
茗轩是中毒而亡的，这些年来，她一方面在查找害死他的凶手，另一方面在人海中寻找着转世后的他。若漓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何有异于常人，这些年来，她的容颜一直维持着当年的模样，始终不曾老去，然而唯有她知道，她的心在失去他之后，早已渐渐变老。
半年前，她终于找到了他，当看到韩程的第一眼时，她知道，那一定就是他。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会认错。更重要的是，他的掌心之中，有一条纹路横贯而过，那种手相被称为断掌。
她还记得当年的茗轩看着自己的手，笑着对她说：“断掌之人，一生往往多舛，难得寻到真爱。”而那时，她生气地打断他的话，说他胡言，然而他却只是笑笑而已，说：“如此也好。若漓，断掌之人并不多见，下一世如果你我分离，你若是见到断掌之人，大半便是我了。”
那时，她因他的话而心里一跳，表面虽不听信，心中却不由难过，她不愿他们会沦落到那一天，但命运却真的如此。
如今，韩程，也是断掌。
这两点使她确信这就是他。转世轮回后的他，即使改变了容颜，改变了身份，但他的眼神却没有变，依旧同当年那样专注而温柔。不同的是，现在，他的眼中却只有另一个女子，雨嫣。
若漓最初接近雨嫣是有目的的，那就是雨嫣的未婚夫韩程。在与雨嫣交往的过程中，若漓发现了另一个更大的秘密，那个秘密，有关韩程的前世，也就是茗轩的死因。
如今，她面对着转世后的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着毫不畏惧地背对着他梳妆的女子，韩程手中的剑僵在了半空。
“你是来找她的，还是来找我的？”她的声音奇异地镇定，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她在哪里？”他一字一句。
箬漓一挥手，空气中缓缓浮现出一朵巨大的墨色花朵，而它的花蕊处竟然是一张女子的脸——雨嫣！
花朵中央的雨嫣双目闭着，仿佛在熟睡，脸上挂着恬淡的微笑，丝毫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随着她的呼吸，花瓣微微开合，那情形是难以言喻的美丽，却又诡谲至极。
“想救她，就得答应我一件事。”箬漓看着眼前的男子，巧笑嫣然。
失踪的新娘在当晚被找了回来，原来不过是贪玩迷了路，一场虚惊。十五那天，成亲典礼如期举行。
大红的盖头遮挡住了视线，她低着头，随着喜娘的牵引一步步地走着，视线中唯有自己的鞋尖，绯色的缎面流转着光芒，让她想起那些生长在彼岸的花朵来。
当“夫妻对拜”的声音响起时，她分明感到手中锦缎另一端的人迟疑了一下。她并不在意，盖头下的她面庞挂着微笑，泪水却自眼眶中涌出，砸在脚背上，洇开小小的花。
却没有任何人看到。
入了夜，熙熙攘攘的府上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安静地坐在床边，等了他很久，而他却始终都没有来。她的手中握着一个精巧的小铜盒，里面是水红色的胭脂，丝毫没有用过。
盈盈指尖，涂了丹蔻，将盖头掀开，望着盒子中的胭脂蓦然出神。
盖头中的人并不是雨嫣，而是若漓。
她的条件很简单，只要韩程答应娶她，她就会放了雨嫣。他思量许久，终于答应，然而她明白即使是这样，他的心底依旧是不愿同她在一起的，一点也不。
茗轩啊茗轩，前世的你对我用情如此之深，转世后的你，为什么却会如此决绝呢？
她坐在铜镜前，对着烛火，用小指挑起一点胭脂，细细地涂在额心，描绘成一朵梅花的模样。茗轩在世时，最喜爱她化的就是这梅花妆，盈盈梅花，绽放在她的额上，他将唇印上她的额，那朵梅花便也绽放在了他的唇间。
而如今……
她的手指握紧又松开，终究无力垂落。
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着喜服的人影，是韩程。
“我已经娶了你了，放了她吧。”他的声音沉沉，如同死亡已久，毫无生气。
一个人，若是心死了，便也离死亡不远了吧……其实，这样也好，她想。像她一样，来往于阳世与冥界之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更是一种悲哀。
冥界里，有大片大片的彼岸花。
茗轩到离世都不知道唯一缺少的花是哪一种，箬漓同样不知道。直到茗轩死后，若漓发现潜藏在身体内的某种能量渐渐觉醒，她可以去往冥界的时候，看到那一片绯红的花，她骤然醒悟。
只要茗轩在世一天，就永远无法见到这种花——彼岸花。
一生执着，却不知道自己所追寻的事物其实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上，这到底是可叹，还是可悲？
茗轩在世未能制成的那种胭脂，若漓终究制成，命名为彼岸。
那一日在成亲前的雨嫣来挑选胭脂的时候，若漓本可以将真正的彼岸胭脂给她，却最终给了她另一种非常相似的胭脂，名唤霓裳。
霓裳无毒。
而彼岸，是世上最美的胭脂，也是世上最烈的毒。
若漓最初接近雨嫣的原因，除了韩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在多年的探寻中，箬漓发现了一个茗轩死亡的真相——害死茗轩的人，竟是雨嫣的父亲，当地德高望重的知府大人！
世事轮回，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转世的茗轩，也就是韩程，竟爱上了仇人的女儿雨嫣。
这世间的一切竟是如此纠缠可叹，最恨的，到头来却成了最爱。
若漓本有机会替茗轩报仇，然而，终是放弃了。
寻寻觅觅几十年，为了找他，也为了报仇，现在看来，已经都不需要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前世，他已有了深爱的人，只有她是多余的，本不该仍存于这个世间。
黑色的烟气缭绕着，幻化成一朵花，花朵中央，女子的容颜浮现出来，雨嫣在其中酣然而眠，仿佛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是啊，外界发生了什么，又和她有何关系呢？父辈的仇恨，本不该由这样一个单纯无辜的女子来承担啊……韩程看到雨嫣，惊喜地低呼一声，将她抱在怀中。
“今夜与你成亲的，是她，不是我。”
若漓笑着说出这最后的一句话，将那水红的胭脂，涂到了唇上。
如此鲜艳的颜色，如血一般。
——本就是血。
鲜血从她唇角涌出，同那胭脂混为一体，奇异的芬芳中夹杂了一丝腥甜，还有一丝苦涩。血液滴落在地上，绽成朵朵梅花，如同她额上的那朵一样。
茗轩……
这样轻，这样重的两个字，她看着那个怀中抱着另一个女子的人，到最后也没有叫出口。这一刻，她终于看清了他掌心的纹路。
并非掌纹，而是一道细长伤痕，纵贯手掌，乍一看去同掌纹极其相似。
不是茗轩，韩程，不是茗轩。
辛辛苦苦寻觅这么久，却终究不过一场虚妄。她想哭，却不由地笑了出来，滴滴鲜血伴着笑声而落，触目惊心地美丽。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萎缩下去，变得纤细，火红，如同燃烧一切的火焰。
忘川之畔，彼岸花海。
白衣的男子独身立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塑，唯有雪白的衣襟在风中微微飞扬。他在等一个人，他等了很久很久，然而她却始终没有来。
“我告诉你我的故事，好吗？”每一天，他都会对着那一片绯红的花海这样说。浅浅微笑着，静静诉说，仿佛唱着一首永无尽头的歌谣。
在此之前很久很久的时光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谁，因何而死，缘何来此，又究竟在等着谁，他都已经忘记了。直到那个女子出现的时候，在她讲述了她的故事之后，他的记忆才慢慢苏醒。
前一世，他是闻名天下的制香师，制出的胭脂蓊郁芬芳，无人能及。有一日，他接到皇命，身在庙堂最高处的天子命他配制出一种天下无双的的胭脂出来，同时，也是天下无双的毒药。
然而，过了很久，这种胭脂都没有调配出来，皇帝怕秘密泄露，又怕他生了二心，便下密令让当地知府处死他。临死前，他将那盒半成品的胭脂藏在了心爱女子的枕下，这才使之躲过一劫。
他心爱的女子……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等着她，即使他已经忘了她是谁，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然而，当那个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那些已经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悄然苏醒。
那个女子，她有时静坐于彼岸花海中凝聚冥界怨气，有时在忘川之畔翩然起舞，有时又对着那些花朵喃喃自语。他每次只是远远地看着他，隔着氤氲的雾气，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正如她也不知道他一般。可是，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他答应过她会等着他，她还没有来，没关系，他会一直等着。
前生，他曾告诉过她，他会等着那个他前生原本等候的人，直到等不下去的那一天。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他同样会一直等着她，直到她来的那一天。
如果她不来，那么，他便会一直等下去。
因为，在她离去之后，他的记忆完全苏醒的那一刻，他明白过来，眼前的她，正是前世的她。
彼岸，其实就在眼前。
“你们呢，也在等着谁吗？”
他对着花海，轻声微笑。他伸出手来，去抚摸那些花朵的花瓣，掌心之中，一道横贯手掌的纹路，如同宿命的牵绊。
前尘旧事纷至沓来，她终于想起了尘封在脑海中某个角落的、几乎已经快要忘记的那些往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厌倦了日复一日相同而单调的日子，想过另一种生活。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逃离冥界，来到了阳世。她遇到了一个男孩子，他虽然年纪尚小，却天天来看望她，照料她，他鼻尖沁出的小小的汗珠，那稚嫩的面容上认真的表情，无不令她动容。
她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爱上他了吧。
为了他，她努力地想成为一个人，而她终于也成功了。她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谁，也不需要记得，她只知道同他在一起，就好。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黑色的花朵将她吞噬，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经过了极其漫长的混沌，清醒了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冥界，周围是一片绯红的花海。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原来她的本体，就是一朵彼岸花。
而这一点，茗轩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并非调配不出那种胭脂，而是不能。因为她，他永远都无法完成这个任务，而当年的她，却在始终催促着他快一些、再快一些……她记得当年的她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在他的心中，什么是最重要的呢，他答道：“在我心里，这些胭脂自然重要……”她不知道，若是那时她没有打断他的话，他就会说出后半句：“但胭脂再重要，也不及你的分毫。”
这一切，她都永远不会再知道了。
清风慢拂，花舞无声，她抬起头，看到了远处的那个身影。那个清瘦的男子依旧背对着他立着，一袭白衣似乎连花海都映得寂寥了。
他究竟在等谁呢？是否如她一样，等着一个或许永远都等不到的人……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前世的茗轩并未选择转世，而是日日夜夜伫立于忘川之畔。时光久长，忘川之气侵入他的身体，使得他改变了声音、容颜，亦忘记了前尘往事，只记得自己在等着一个人。
而她，却再也不认得他了。
风起，他的声音远远飘来，漂浮在雾气之间，真实得接近虚幻。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似花非花，似雾非雾，痴恨纠缠，千回百转。这大千世界，万里红尘之中，能令人舍命不悔的，唯有情之一物。
他没有看到，不远处的地方，一朵绯红的彼岸花上，不知何时沁出了小小的露珠，晶莹剔透，宛如泪滴一般。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