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松，倒一时不察她又叫了声师父，更不好意思攥着扇子拒绝了。
向晚欢天喜地外加小心翼翼地接过折兰勾玉的折扇，微沉，玉质扇柄上似还留有他的体温，灼得向晚脸上一烫。
两人本打算去学堂瞧瞧，无奈半道路上总有女子慕名跟随，胆小的远远跟着、盯住不放，脸大的或借故说话，或佯装顺路，两人只好打道回府。
忙忙碌碌中，很快迎来了折兰勾玉的生日，二月初六。
在风神国，男子十六岁成人，女子十三岁成人。所以折兰勾玉今年的生日不同于以往，因为今年的生日会有一个盛大的成人礼。成人礼后，他便要上京接受正式受封，从此掌管玉陵的一切，为自己家族的兴隆而努力。
向晚此前在杏花村，也曾旁观过男孩子的成人礼，一般由舅舅替其穿新衣、扎腰带、配腰刀，然后在祠堂里叩谢祖先，之后吃个团圆饭。
而在玉陵，男子成人礼却不同。
这日折兰府上上下下，五更天就忙活开了。向晚也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径直跑到折兰勾玉的房间外。
按照风俗，这一日起床更衣需开着房门，以示男子成人光明磊落。向晚来得巧，看到房门大开，往里一探，正好撞见折兰勾玉换衣服。
折兰勾玉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沐浴洗漱更衣都是自己搞定，一般丫鬟们放下洗漱用品和更换衣物便悄然退下。
“小晚这么早？”折兰勾玉瞥见门外探头探脑的向晚，倒没觉得尴尬，一边不紧不慢地拢了衣襟系腰带，一边笑着招呼。
幸好向晚还不算太巧，如果正穿中衣，那就尴尬了。
向晚的脸微微发烫，折兰勾玉这样也算衣衫不整吧！他还没来得及在头发末梢扎上发带，如墨的长发恣意地披在身后，配着这穿衣的动作，风流宛然中竟有一丝妖艳。
向晚被自己的联想狠狠吓了一跳，有些怯怯地开口：“师父……”
“进来吧。”折兰勾玉将玉佩扣在腰带上，勾起嘴角，笑得温暖，衬着一身衣裳暖白如玉，丰神俊朗，尊贵不凡。
向晚抿抿嘴，入内。
她今天规规矩矩穿着女装，因为要出席折兰勾玉的成人礼，不敢出了差错。近来坊间关于她与折兰勾玉师徒情分的传闻如火如荼，她几次偷偷出府，若不是身边有折兰府的侍卫跟着，估计会惹来不少是非。
说起出府，又有一段因缘。
自那日三佰楼回来后，向晚问了沈管家玉陵城里的玉匠高手，又找了机会溜出府，一一寻了个遍。
她想把折兰勾玉的折扇修好，结果那些所谓的玉匠高手不是说找不到同质地的玉，就说原柄维修肯定会留裂痕，没一个能满足她要求的。她知道以折兰勾玉的性子，必是不会接受这样的瑕疵与缺憾。
折兰勾玉与乐正礼事后当然有发现向晚的出府行为。不过向晚解释说到处走走看看，折兰勾玉忙于成人礼的事，也没起什么疑心。倒是乐正礼，听了向晚的说辞在一旁哇哇大叫，说什么出府也不找他一起，太不够意思了。
向晚无视乐正礼，之后出府更加小心翼翼，以免被乐正礼撞见，非要赖上她跟去。
事有凑巧，就在向晚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沈管家告诉她闻名天下的玉匠珈瑛大师来了玉陵。珈瑛大师与潘先生是旧识，此次是来看望老朋友潘先生的。
幸得有了潘先生这层关系，向晚登门拜访时，珈瑛大师仔细看了她半晌，又看了眼她手中折扇，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你就是折兰公子的学生？”大师花白胡子遮住半张脸，双目矍烁。
折兰公子的学生竟是个女娃，新奇新奇。
向晚略想了下，点头。
“老潘房里的那幅杏花是你画的？”
向晚听到“老潘”两字，小忍了一下才没笑出声，恭敬答道：“是。”
“那你现下再给我一模一样画一幅可成？”
向晚心中诧异，倒也不疑有他。小半个时辰后，她收笔，正是那一幅杏开二度。这次她遵了大师的嘱，特意在画上落了款。
大师得了画很是开心，反反复复端详，又来回看了向晚好几眼，最后摸着花白胡子笑着让向晚过几日来取折扇。向晚记下，谢了情回了折兰府。
时间刚刚好，正赶得及折兰勾玉的生日。
向晚收回思绪，从怀里取出一细长木盒，递至折兰勾玉身前案上，红着小脸，讷讷道：“师父，生日快乐。”
她身上是一袭杏红曳地长裙，因为天冷，外披白狐大衣，粉面若桃，明眸樱口，俨然画中妙人。
“小晚有心了。”折兰勾玉也不急着打开，坐于铜镜前，开始梳发。
向晚就站在一旁看他梳发。他修长的手执一柄象牙梳，长长的黑亮的发丝划过梳子，千丝万缕，仿佛将什么东西紧紧缠绕。
“师父，我替你梳吧。”向晚觉得被迷惑了，说完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收口已不及，只好绞着手站在一旁，微微紧张地等待发落。
折兰勾玉不喜欢人近身侍候，这是全折兰府上下皆知的事。
“好。”折兰勾玉心情奇好，虽有那么一刹那犹豫，最后终是不想让向晚难过。
他虽然有点洁癖，不过向晚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乐正礼起床过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折兰勾玉一身玉白长袍坐于凳上，身后站着向晚，杏红长裙、白狐披风，替折兰勾玉仔仔细细梳着头发，小心翼翼扎上发带。
这一幕静好如画，竟让他站在门外，一时忘了说话，忘了行动，不忍去打断破坏。
玉陵男子十六岁的成人礼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称为“跳云台”。
所谓云台，即四根四米多高的圆柱竖成正方形，取一边扎以横木作梯，当事人登上云台，念完誓词，表达光宗耀祖的决心，团身抱膝，从云台跳下，以示其成人的勇敢与无畏。一般情况下，云台下有铺着稻草的藤网，避免当事人受伤，然后众人拉着藤网旋转欢呼，赞扬孩子的勇敢无畏，祝贺他长大成人。
这是惯常的流程，又与今日折兰勾玉的成人礼不同。
四根四米多高的圆柱立在折兰府正中院落，呈四方形，却没有横木作梯。向晚仰头，觉得这四根柱子都快高到天上去了。
云台四周围满了人，不止折兰府上上下下，还有专程赶来的堂表亲。一大家族人，但凡走得近又在族中有地位的，都不远千里的赶来了。折兰勾玉身为折兰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在他的封地举行成人礼，于整个家族都是一件盛事。
成人礼由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三叔公主持。
三叔公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蚊子，两道白眉顺势而长，几乎碰到眼睛。
仪式庄严而隆重，折兰勾玉恭谨跪地，折兰老爷子端坐上首，三叔公立于一旁持册执言，其余人等皆在丈外，神情肃然。
按照玉陵风俗，孩子的成人礼，母亲必须在寺庙斋戒祈福半月，以求上苍保佑孩子成人后平安健康。今天的成人礼，折兰夫人注定不能出席。
向晚毕竟没有折兰家族血统，又站得远些，也听不见三叔公在那说什么，只望着她跟前的一众女子发呆。
折兰勾玉虽是独子，折兰家族的成员却很庞大，她立于女眷最末，眼前一片衣香云鬓，淡妆浓抹地差点没把她熏晕过去。
“咦，你是谁？”站在向晚跟前的女子回身打量向晚，十二三岁模样，梳着双髻，一袭鹅黄长裙，围着紫色毛围巾，说话的时候有两个酒窝，娇气又可爱。
向晚抬头，眨眨眼不说话。
小姑娘生气了，向晚面生，身边又没个大人陪同，自己之前从未见过，莫不是混进来的？
“喂，问你话呢！”大小姐脾气毕现。
向晚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向晚的“惹不起、躲得起”，引来小姑娘的大大不满。她与折兰勾玉是姑表亲，姓陆名羽雪，外祖父与折兰勾玉的祖父是亲兄弟，先皇分封的得利者。她外祖父当年分封兰陵城，只得她母亲一女，她母亲又只得她一女，所以她自认与表哥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心中一直认定等到她及笄，就会顺理成章的嫁给表哥，成为折兰府的女主人，玉陵城的城主夫人。
“你站住！”小姑娘毕竟年小，心里有气，直觉喝住向晚。
成人礼上安安静静听三叔公持册执言的人纷纷循声回头。向晚心知不妙，低头疾步走得更快。有人比她更快，从后面一把拽住她，几乎将她拽倒在地。
站在成人礼仪式台上的三叔公虽然年长，目力却极佳，远远地看到这幕，顿时来了气。他非是折兰家族的掌门人，但在族中历来受尊敬，再则今天的成人礼庄严万分，竟敢有人喧闹！
向晚与陆羽雪就这么被人“抓”到了三叔公跟前。
陆羽雪深知利害，她的名字还是请三叔公取的呢，所以刚到三叔公跟前，便“扑通”跪在地上，委屈中带着恐惧道：“叔公，叔公，我错了，我不敢了！”
反观向晚，站在原地不吭一声。
两相比较，态度就有了高下之分。历来备受尊敬的三叔公看着这个面生的小女孩，气得直喘气。
“还不跪下，祈求上天的宽恕！”风神国崇尚祭祀，跳云台之前先得叩天谢地，再是感谢父母，最后才跳云台。正在进行的叩天谢地因她们的喧闹中止，得罪的是天神，需请求原谅的是上苍。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聚焦到了向晚身上。
折兰勾玉仍跪在地上，他看了眼向晚与陆羽雪，轻咳一声，对着三叔公笑道：“叔公，小孩子不懂事玩闹而已，叔公继续吧。”
“这怎么行，仪式被打断，得到上天的宽恕才可以继续，否则只能择日再定！”有一种人，平时虽然德高望重，毕竟没有显摆的机会，一旦得势，便无限膨胀，非得弄得人人知道他厉害方肯罢休。
三叔公就是这样的人。他登台的机会越来越少，迟暮的感觉他至今还不能坦然面对。
向晚觉得记忆中有相似的场景浮现，或许相似的只是当时的心情、此刻的感觉。她心中一股莫名之气，看着折兰勾玉笑得亲切温和，这一刻却分明感觉他心里似也在隐忍些什么，不由就脱口而出：“心诚则灵。我与她站在最后，又未成年，本可以无视，让仪式停下来的不是我们。而我们，到底是触犯了神灵，还是触怒了某些人的权威？”
这话无疑狠狠甩了三叔公一个耳光。年纪一大把，头发胡子眉毛俱白的三叔公哪经得起这气，吹胡子瞪眼了几下，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下子，向晚真的惹到大麻烦了。本来她罪责与陆羽雪相当，如今一句话之故，陆羽雪的过错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关注的焦点再次到了向晚身上。
一阵手忙脚乱。侍卫抱了三叔公回房，唤了大夫把脉，确认无碍，众人这才舒了口气。而向晚被勒令回房，派人严加看管起来，不许出房门一步。
折兰勾玉的成人礼就这么夭折了。
向晚因为身份特殊，具体的处罚留待折兰勾玉决定。总得有个交待，不止对三叔公，还对参加成人礼的所有人。
折兰勾玉进房时，向晚正写着字。房里升了暖炉，她解了披风，端坐于书桌前，神色专注，好像岁月静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吩咐所有人退下，房里只余他与向晚两人。
“师父。”向晚停笔，起身行礼。
自从两人师徒情分昭白天下，向晚这声“师父”是越叫越顺口了。
“今日这种场合，怎能如此跟叔公说话！”折兰勾玉难得的敛了笑容，声音不轻不重，却是别于往常的严肃。
向晚抬眸看他，微微困惑。垂下眼，忽又想起被贬的情景。那时在天庭，她也是一句话冲撞了玉帝，不知理由的不肯认错，百花仙子跪在旁边，便是这样轻喝她：“怎能如此讲话！”
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自己客观上犯了错，主观上却觉得没有错？
向晚不由弯起嘴角，觉得有些可笑。
“小晚？”折兰勾玉双眼微眯。总有些时候，向晚的言行举止会超乎所有人的预料，甚至想象。就像刚才，她可以哭闹、不肯认错、推卸责任，甚至沉默，而不是说出那番话。
“心诚则灵。我与她站在最后，又未成年，本可以无视，让仪式停下来的不是我们。而我们，到底是触犯了神灵，还是解怒了某些人的权威？”是什么样的遭遇，是什么样的心思与心智，让一个九岁的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最重要的是，他心里是认同她观点的。向晚对于这件事的认知，竟与他出奇的一致。他几乎可以肯定，当时在场几十人，有这种想法的，只有他和向晚两个人。
因着这一层认知，折兰勾玉忽然有些犹豫。他可以简单的处罚向晚，可是这样一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似乎也否定了自己的某些想法。
“对于结果，我很抱歉。但我觉得我没有错。”不管是搞砸了折兰勾玉的成人礼，还是将三叔公气得晕倒，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家规不可废，何况我身份尴尬，还请师父按规矩处罚吧。”
折兰勾玉沉默。平时的向晚从不多话，今天话倒是不少，却是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说了。
追究最初向晚与陆羽雪谁是谁非已没有意义，折兰勾玉心里明白，不管委不委屈，向晚这一顿是少不了的。
按照折兰家族的规矩，以下犯上、以卑犯尊、以幼犯长，都是非常严厉的处罚。所幸向晚不算是折兰家族之人，最后只罚了十下板子。
向晚一向瘦弱，本来不用折兰勾玉使眼色，折兰府行家规的执事自会手下留情。无奈才两板下去，就见三叔公被人搀扶着到了现场。
“慢着！”三叔公看起来很激动，声音苍老中带着颤抖。
“叔公，您还是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折兰勾玉笑得温和，微垂着眸，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真实情绪。
以他对三叔公的了解，自是知道三叔公这时出现，不会是好心阻止对向晚的惩戒。
“她就是你收的学生，你收的徒弟？”手指微颤，明明白白指着向晚。
“只是小事，有劳叔公记挂了。”折兰勾玉依旧笑得亲切，对着三叔公微一弯身，视线瞥见执事房门外那个躲避不及的身影，顿时明了一切。
三叔公怎会突然知道此事，除了他那永远长不大的表弟，还会有谁有这个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