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欧钺双目发红,青青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当初因韩薇之死,赵家被焚毁,她心痛之余,几近崩溃,虽然后来才知道其中有离心蛊的原因才导致她失忆离魂,可病愈之后,那种丧母之痛,依然让她每每想起便痛悔不已,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发现勾践的狠毒用心,没看出聂冉的别有居心,结果却连累了阿娘。
只是死者已矣,生者就算有多少悲痛,也无法挽回,欧钺这次甘冒奇险救下两人,其中尚有几个曾跟着青青学剑的越国剑士相助,若非如此,他一个人也没办法在大军之中,一天一夜间便挖出这样一个藏身之所,避过这次火烧连营的陷阱。
孙奕之和青青没问那些人去了哪里,见欧钺的情形不好,便拉着他赶紧回姑苏城。
在路上两人方知,此番勾践为了确保不失,不但集齐所有人马设伏,连他们这些潜伏在姑苏城中的离火者也尽数调来,若非如此,他也没机会救下他们。
离火者身上的毒蛊控制他们不得远离蛊母方圆二十里处,而此地距离姑苏足有百里之遥,为保他们不失,所有的离火者都先行服下了一丸解药,可保七日内不会毒发,若是七日内无法回到姑苏城,时间一到,子蛊毒性发作,便会搅得人肠穿肚烂,破体而出。
孙奕之和青青都曾见过素年之死的惨状,自是不敢耽误时间,催着欧钺赶紧回姑苏会合。两人担心离火者尚有暗探沿途搜寻,不便与欧钺同行,只能乔装打扮,紧随其后,一路日夜不停,目不交睫,总算在欧钺毒发之前赶回了姑苏。
一进姑苏,孙奕之先找了留在城中的暗桩,联系司时久,得知已将乾辰送走,这才放下心来,打探宫中的情形。既然越军的布阵图并非来自他送给赵氏的兵书,那就是从吴王宫中泄露出去,兵书在宫中收藏多年,防守极为严密,就算是夫差亲自翻阅,也要由五剑中人陪同戒备,能够拿到并抄录之人,屈指可数,与越国有关之人,更是除了那位宠冠后宫的西施娘娘外,再无他人。
越国此番大胜而归,虽有兵力不足的软肋,却也大大削弱了吴国的国力兵力,加上此番在水中下毒,毁了万千良田,吴国若不能及时铲除内忧外患,奋起振兴,只怕就此一蹶不振,那真是离亡国之日不远了。
这内忧之中,最大的隐患,朝堂有之,后宫有之,只是太子友已死,夫差仅余王子地一子,朝中大臣十之八九都曾收过越国的财宝美人,如今人心惶惶,想要安定人心,铲除奸细,首先要做的,便是斩断夫差对后宫那人的情意,方能开始清理这些越国奸细。
欧钺一入城,便与两人分开,孙奕之本想派人跟着他,却被青青拦下。
就算欧钺这次不顾越王旨意救了他们,但他毕竟是越人,成为离火者的那日,便已立誓为越国复兴而不惜生死,各人有各人的立场,青青无法帮他解去离心蛊的束缚,也不愿在利用他陷他于危险之中。
只是还不等孙奕之联络宫中留下的关系,就收到了王子地欲谋逆篡位,被夫差一举拿下,幽禁宫中,西施为护夫差,重伤昏迷的消息。
孙奕之和青青不禁面面相觑,西施原本不让青青杀夫差,是因为夫差尚有太子友可继位,太子友对越国的态度远不如夫差宽仁,可如今越国已反,太子友已死,根本不存在留着夫差保全越国的理由,她却依然如此,若是换了别人,或许会以为她对夫差动了真情,可青青却知她心中一直藏着的人,乃是范蠡,便更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作为。
只是她如今已陷入昏迷之中,生死难料,夫差为之所动,他们就算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这看似自断生路的一招,竟也将得他们无计可施。
可接下来让他们更加没想到的,是夫差下的一道旨意。
散兵为民。
吴国几十年来,开疆辟土,从江南一隅之地,扩张到几与晋齐楚相当,其中孙武功不可没之外,伍子胥在朝中更是犹如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唯有国中朝政稳定,粮草丰足,方能支持这一年年的南征北战,战无不胜。
而孙武的练兵之术,说到底,也就是以战养兵,专精兵之一道而已。
毕竟,诸国人力有限,大多数国家都是在征战之前,临时从封地征召兵马,有的士兵甚至上阵之前根本不曾用过兵器,又何谈武力。故而诸侯之兵,往往战力尚不及世家族兵,便是因为前者尚需劳役耕作,无暇操练,而后者则常年操练,练武排阵,自然比前者高出不止一筹。
越国自战败之后,青壮损失大半,根本不可能与吴国的数十万大军相抗,故而勾践和范蠡,才会借机命人向青青学剑,学得上乘剑术,又以苎萝山后的寒潭练兵,这五千精兵的武功剑术一日千里,与寻常士兵对抗之时,又何止是以一敌十。
吴国以往粮草富足,国力强盛,自然能养得起这十数万大军,然而先前在艾陵之战损失了五万精兵,北上黄池之会又向周王室和诸国们送上厚礼,争得这霸主之名,却一转头发现,越国掏空了后防,竟已杀入了姑苏城,毁了吴地万千良田。
夫差倒是不曾********,直言自己姑息养奸,累及百姓,如今国库不足,良田被毁,已不足以支撑十余万大军的消耗,除却边军和姑苏守军之外,只留下两万长胜军,其余五六万军士,尽皆解甲归田,开荒耕种,以求度过来年的饥荒。
对此,孙奕之完全无言以对。
政是仁政,亦出自爱民之心。
毕竟,以如今吴国剩下的田地,想要养活这些人,已是十分艰难。越国攻陷姑苏时几乎搬空城中财宝,退兵之时又狠狠地敲了一笔,就算去别国买粮,也未必足用。
若无人开荒耕种,来年必然饥荒之灾,届时饿殍遍地,同样无法支撑军队的开销。
只是,若在五年前,哪怕三年前施行此政,吴国都会赢得民心军心,让国力更上一层。可如今大败之际,岌岌可危不说,越国、晋国、齐国尚在一侧虎视眈眈,又岂能容得他们休养生息,重整旗鼓?
此一时,彼一时也。
孙奕之与吴国军中一脉尚有联系,得知这个消息后,本来还想找人劝阻,不料次日就听说,夫差此番“仁政善举”,不但是为思过反省,承认当初自己一心争霸,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之过,打算减轻税赋,让士兵解甲归田,开荒耕种,也是为了替昏迷中的西施祈福,他就顿生一种无力之举。
该收敛的时候,他大肆征伐,不惜远征齐国。如今越国反攻过来,他不加强操练守卫,反而散兵为民,看似亡羊补牢之举,实则错上加错。
只是,这事与西施一有牵扯,孙奕之便知,绝非夫差一时冲动之举,想劝只怕也劝不了了。
青青得知西施昏迷不醒之事,倒是有几分担心,加上欧钺一入姑苏便不见了踪影,让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坚持要进宫一见,孙奕之劝说无果,也只得找人弄来两套吴宫禁卫的衣甲,乔装打扮了一番之后,便带她潜入宫中。
孙奕之当初曾任吴宫禁卫统领三年之久,就算后来离职,他留下的操练之法和防卫巡守规矩仍未大变,禁卫中人事虽有不少变动,但孙家在吴国军中的影响深远,总能找出几个敢于担当肯帮忙之人,上次他能及时救出太子友,这次进去也没费多少力气。
反倒是青青,这是第三次进吴王宫,感觉倒是大有不同。
第一次来,她是满腔仇恨,想要为阿爹复仇,想要找回阿爹的遗物,却没想见到过撞到了孙奕之,还被他追捕得躲进了西施的馆娃宫中,与离火者相识,被卷入了孙家的血案中,自此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第二次则是与孙奕之一去闯进吴国,明明前几日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却能配合默契地在吴国禁卫的重重包围之下杀出一条血路。
而这一次,故地重游,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孙奕之看到她有几分神似恍惚,若有所思地看着馆娃宫中的飞檐兽角,便忍不住轻声问道:“当初我来搜宫之时,你是不是就藏在上面?”
青青瞥了他一眼,说道:“明知故问,你知道我在里面,故意留下破绽,是为了诱西施出面吧?”
孙奕之苦笑一声,叹了口气,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明知道她有问题,明知道她让大王劳民伤财虚耗国力,皆是越国的奸计,可大王偏偏不信。就算我当日将你揪出来,她也一样可以脱身,你看,就算到了眼下这般地步,越国都打进姑苏城来,大王依然深信不疑,为了她自废武功,散兵容易练兵难,吴国这一下……只怕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青青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望着他,沉声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陪我来看她?还是……你根本想借此机会——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