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晷原本以为,自己的剑法与聂冉相比,就算稍逊一筹,也相差不远。
可到了这一刻,他方才知道,自己差得不是一筹,而是从内心的坚韧到出手的气势,一直死中求生的他,远远比不上从来一往无前的聂冉。
他能感觉的到,聂冉说的每个字,都发自内心,毫无虚言,他若真想要去拦截孙奕之,就必须先过这一关。
哪怕如今的聂冉只剩下一只左手,依然强势到足够让他寸步难行,哪怕他的手已经放在剑柄之上,却连拔剑的勇气都欠奉,反倒在已经形如鬼魅的聂冉如芒双目注视下,一点点地放开了剑柄,后退了一步。
“聂兄息怒,我只是关心青青,毕竟她也是我妹妹……着实……别无他意……”
聂冉并未再向前半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紫黑扭曲的唇边挂着抹嘲讽之意,他在生死之间打了个来回,一眼就能看出问晷此刻的紧张与虚伪,他也不说破,就这么看着,一直盯到他撑不住,一步步后退,退出十余步后,一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不禁哂笑一声,就算是赵家的人,为人做间之后,也没了世家的骨头,趋利避害,贪生怕死,看着他,就好似看到了自己曾经走过的那条黑路。当初一时昏了头,竟然为了个女人,背叛师父,出卖亲友,才落得如今的境地,也是他的报应。
如今,他好歹还有机会重头来过,昔日的桃花剑已不复存在,现在的鬼面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孙奕之见问晷和聂冉都没跟上来,稍稍松了口气。他虽然不介意多个尾巴,可青青的情绪不稳,被问晷一吓之后,又头痛了好一阵,他不敢再冒险让她接触故人,也只能自己赶着马车先走,留下司时久善后。
他所走的路线本就隐蔽,若不是昔日游历诸国时都是单人匹马,他也找不到这条无人驻守的小道,能够以最短的距离穿齐国,直抵鲁国。只是这条路偏僻狭窄,又穿山过野,昔日他骑马尚可,如今赶着马车,却只能望着那狭窄的山路叹息不已。
青青从马车里探出个头来,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走了?”
孙奕之叹口气,指指前方的山路,有些迟疑地说道:“马车过不去。要不……我们骑马?”
青青早就坐够了马车,觉得里面又憋又闷还什么都看不到,前两日都争着赶车,如今一听可以骑马,更是忙不迭地点头,“好啊好啊,我早就想骑马了!”她早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下意识的信赖,完全没想过弃车换马的原因。
她答应的如此痛快,孙奕之倒有些担心她的状态。可等他解下两匹拉车的马儿,她已经抢着先跳上一匹白马的马背,欢快地骑着就跑,那马儿居然无比温顺,带着她在山路上奔驰如飞,完胜过他这个沙场老手。
他纵马追着她的背影之时,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似乎也是在这条路上,两人一起快马加鞭,一夜奔驰千里,直闯入齐军大营,斩将夺首,那时的她,是何等的快意飞扬、飒爽傲气!
若非他累她卷入吴越之争,或许她依旧是苎萝山下无忧无虑的青青,而非如今饱受病痛之苦的失魂女。
他忆起往事,正有几分失神之际,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呵斥声,隐隐还有刀剑相交之声,金铁交鸣,哀嚎惨叫,由远及近,似乎正有两拨人马在厮杀之中朝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青青也听到前方传来的动静,有些茫然地勒马驻足,等孙奕之追上来,有些惊疑不定地问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救命……前面会不会有山贼?”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身怀武功,连看到聂冉都会吓一跳,听到厮杀声时,先是害怕的想躲避,可不知为何,却又觉得逃避是一种极为不耻的举动。
她的记忆尚停留在儿时,可潜意识里,仍有着任侠之气,不愿如此不战而逃,弃人于不顾。
若是放在从前,孙奕之自然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青青如此情形,他又不敢贸然出手,刚想拉着她避开之际,忽然听得一阵破风之声传来,从前方倏地射来一阵箭雨,没头没脑地将两人都笼罩在锋芒之下。
他眉梢一挑,脚尖一挑,从马腹一侧的金钩上挑起长矛,飞身而起,轮圆了舞成一圈光团,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急响,数十支羽箭尽数被他挡落在地,他这才落在马头之前,以长矛支地,咽下口中差点翻腾而出的气血,伸手拉住缰绳,朝着青青低声说道:“前面只怕有些不妥,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好在这一波箭雨数量并不算多,并无后续,显然并非针对他们而来,而此地狭隘,躲是躲不过,倒不如迎面而上。
孙奕之昔日敢独闯千军万马,如今内伤未愈,倒也未将这些“山贼”放在眼里,长枪依抖,策马而上,果然一上山坡,便见数骑人马正仓皇地朝着自己这边逃来,后面尘土飞扬,马嘶人吼,紧追不舍。
看到追兵衣甲鲜明,仗剑执戈,背负长弓,显然是正规兵马,而非山贼之流,孙奕之微微皱了皱眉,单看兵甲服色,便已知道来的是齐军,若非此地山道狭隘,仅容单人匹马通过,追兵方才零散放箭,使他们受了池鱼之殃。可纵使这般,他们人多势众,若是源源不断攻来,他纵有地利之便,也经不起这般车轮大战。
踏营闯关和死守硬撑完全是两回事,那一次面对的人再多,也不过一触即过,夜里本就难以分辨敌我,当夜他真正杀的人还没有他们自相残杀踩踏的多。
他稍一迟疑,前面那几人已看到他,不禁惊呼一声,还以为他也是前来拦截之人,齐齐勒马驻足。
那几人当中一锦袍男子面色惨白,回头看了眼追兵,长叹道:“寡人识人不清,累及诸位……纵入黄泉,亦无颜面见宗祖……”说着,他拔出剑来,剑锋一横,便朝着自己颈间一架。
“大王不可!”他身边诸人齐齐惊呼一声,想要抢上前相救,却已晚了一步。
眼见男子要血溅当场之时,忽听得“嗖”的一声,一股劲风擦面而过,正中他手腕,他痛呼一声,手一松,长剑落地,手腕上血流如注,却是愕然地望着那箭头袭来之处,只见一身形高大的男子穿着寻常青衣布袍,面上亦蒙着块同色的布巾,显然是方才从衣襟上撕下,只是露在布巾外的双目迥然有神,与他手中的长矛一般,凛然不可逼视。
“你是何人?”
“想活命就过来!”孙奕之刻意压低了声音,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长矛一挥,从旁边的山崖石壁上挑落几块石头,朝着他们身后砸下去。这山道本就崎岖狭窄,他所站之处本就是这一段最高处,居高临下,哪怕扔下几块石子也足以让人受伤,更何况这几块大过拳头的石块,呼呼生风,正中他们身后跑得最快的几骑追兵。
只听得数声痛嘶,前面三匹马都被砸中鼻梁,吃痛之下,便不顾一切地乱跑,结果后后面的人马撞在一起,只听得惨叫连连,前面十余骑人马都撞做一团,追兵顿时大乱。
孙奕之趁机下马,从逃亡那几人马上抢过一把硬弓,抓起地上散落的羽箭,朝着那些人马射去。他箭法极准,如此混乱之中,他亦是先射马后射人,专射耳目。那几人先是一喜,立刻有人回过神来,将几人的弓箭尽数交给他,还有人不住从地上捡箭给他,任他全力施为,瞬息之间,那十余骑人马挤作一团,惨叫不已,却又无处可逃,生生堵死上山之路,连后面的人马都无法上来。
那几人死里逃生,大喜过望,冲着孙奕之感激不已。
“多谢壮士相救,日后若有机会,寡人必当重金相报……”锦袍男子更是双目含泪,方一下马,他已是两腿发软,全靠人扶持方能站稳,还不忘许下重诺,但求孙奕之能大显神威,挡住追兵。
孙奕之却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赶紧跑吧,带两匹马下去,山下还有辆马车。我的箭不够,顶多能挡三回,你们再不走,神仙也救不了!”
一行人听他说话如此不敬,狼狈之余,倒也不敢发作,只能匆匆谢过,便要绕过他朝山下逃命。
那些追兵眼看着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情急之下,也不管那些伤兵伤马,后面的人干脆地将堵路的人马尽数斩杀,推下山崖,转眼间,如此硬生生地清出一条血路来。
孙奕之不禁微微皱了下眉,本又射出了几箭,可下面那些人也学聪明了,竟用死去的同袍尸体为盾,顶在身前,步步逼近。
那几人正好路过他身畔,只因山道狭隘,都紧贴着他身侧挤挤挨挨,其中一人一回头见此血腥场面,不禁腿脚发抖,差点摔倒。孙奕之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情急之下,想抓住孙奕之的肩膀,却不慎扯掉了他面上围着的布巾,露出本来面目。
那位“大王”正好抬头,一看到他的模样,顿时呆住,“你……你是吴……孙……孙将军?”
孙奕之昔日曾随孙武出征,也曾随扈夫差与诸王会盟,自是见过这位齐王阳生,先前蒙面便是不想与他相认,却没想到终究还是被他识破,当即扯扯嘴角,一指脚下追兵,冷哼道:“是大王的性命重要,还是我的身份重要?若不想受我恩惠,那就回去吧!”
齐王一阵尴尬,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孙奕之转过头去,只盯着那些扛着尸体上山的齐兵,但凡露出半点耳目,便被他一箭射杀,倒栽下去,再次堵住山道。
他手臂已然痛得发麻,箭支也所剩无几,而下面的追兵见首不见尾,蜿蜒在山道间,根本看不尽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家的血仇未报,今日居然会救了齐王。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青青的一声清斥,孙奕之一回头,忽然看到齐王的一个侍从竟然站在自己身后并未离去,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箭支,只是这人双目赤红,青筋暴起,眼神极为古怪,看到他一回头之际,忽然凄厉地大叫一声,猛然朝他扑了过来。
“是你杀了我阿爹!是你——”
孙奕之只觉得后背一痛,还没来得及转身,便已被他扑在后背上,一把箭全扎在他背上,连带着旧伤迸发,他当即眼前一黑,喷出口鲜血来,心中不禁一阵发苦。
想不到一念救人,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他死不足惜,可青青……
他最后一眼,正好看到青青又惊又怒的面容,便觉天旋地转,再无知觉。
是日,齐国内乱,悼公阳生仓皇出逃,为鲍牧田常毒杀,其子公子宓投靠田常,更名为壬,继位齐国国君,是为齐简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