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青青来说,如意楼这种地方,若是放在从前,她只怕一辈子都不会走进来一步。可这些年来师父除了教她练剑之外,还教她的自然之道,上善若水,顺其自然,随心所欲,自身秉正,则无所畏惧,自然不会因富贵而动心,因贫贱而移情。
山间的野果草根吃过,吴宫中的山珍海味也吃过,连霸气如吴王在前,她都能面不改色,如今面对这丰盛的美食和离锋,她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看了眼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菜肴,只问了一句,“可以吃吗?”
离锋笑着点了点头,“听说你在范府等了一夜,想必未曾用饭,特为你准备的。”
“谢了!”
青青早就已经饿了,闻到满桌佳肴扑鼻的香气,早将先前要问的事抛在脑后,道了声谢就开始风卷残云般敞开了大吃大喝,离锋却连面前的筷子都没动一下,微微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见她吃得痛快,肆无忌惮的模样,当真是小小地吃了一惊,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好吃吗?”
“当然!”青青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好奇的眼神,随口说道:“想知道就自己动手啊,反正是你请客,不吃白不吃!”
离锋笑了笑,终于拿起筷子尝了几道菜,他出身王室,从小到大衣食住行都极为考究,言行举止更是要符合礼仪规矩,身边之人在他面前更是谨言慎行,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像她这般毫无规矩的女子。偏偏她这般开怀大吃大喝的模样,还真引起了他的食欲,跟着吃了几口,这些平素吃惯的菜肴似乎也多了几分可口的味道。
秦易等人都被安排在外厅守候,看着里面的情形,秦易将其他人都赶到一边去,自己一人留守在门口,看着自家公子难得放松的模样,就觉得从牙根一直疼到了后脑勺。难怪江十三被派回去先行禀报夫人时,那一副如上刑场般的惨状,若是换了他回去,只怕也要被夫人当场给处置了。
谁让他家公子这一趟就如同中了邪一般,看上了这样一个大悖常理的女子呢?以往在宫中宴请,那些世家贵族的千金小姐,仪态端庄,娇艳大方,可公子连眼角都不瞅人一下。年近及冠非但不肯定亲,甚至尚未曾亲近过女子,让夫人都焦虑不已。原本以为他只是一心学剑,无心他顾,却没想到来了一趟试剑大会,没拿到一把神剑,却被这位神剑女勾去了魂魄。
就看她吃饭时的粗鲁举止,比那些世家女不知差了多少,以往公子对她们都不屑一顾,现在居然还能津津有味地看着她大吃大喝不说,在过了用饭的时辰进食,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秦易算是被吓到,也算是认命了,他送聘礼被拒,公子亲自上门求亲亦被拒,可还是一点脾气没有,想不认命都不行。
青青吃饱喝足,方才看了眼离锋,见他只不过略略尝了几口她吃得最多的菜,忍不住打量了一番他的身形,虽说他穿着一身宽大的金线玄袍,她依旧能记得给他疗伤时见过那劲瘦有力的身躯,宽肩窄腰,修长挺拔,看着并不瘦的人,饭量却如此之小,或许正如阿娘说过,贵族们讲究的规矩太多,压根无心品味食物真正的味道。
或许,那些从来不知道饥饿为何物的贵族,在乎的也只是自己的风度礼仪,而非食物本身。
相比之下,那个连她烤糊的鱼肉都能囫囵吞下的孙奕之,还真不像是世家子弟。
一想到孙奕之,她神色一整,认真地望向离锋,说道:“不知公子可知吴国来使,要以比武胜负决定加征贡粮和民夫数额?”
离锋点点头,他既然在这里,越国的军政要事自然会有人及时报来,尤其是与吴国相关之事,不但关系到秦越之交,还关系到他此行的成败。从吴国使者带人一入诸暨,他便已收到消息。只是当时他尚在如意楼看着青青在范府等人,便将其随手搁置。他来越国之事,也不想让吴国知道太多,他虽不怕吴国,可青青母女尚在越国生活,吴王若是发觉青青身份来历,一怒之下找越王要人,越王岂敢违抗?
“难道越王要你出战?你若出战,一旦被人认出,只怕就不单单是加征贡赋那么简单了!”
“我知道。”青青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说道:“只是越国如今尚无人能迎战吴国武士,范大人求助于我,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离锋看着她,一向冷冽锋锐的眼神却变得温和起来,微微一笑,“需要我帮忙吗?”越国无人能战,却不代表他手下无人能战。秦国狼卫黑甲骑,都是百里挑一的精悍壮士,无论拳脚刀剑,弓马枪矛,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青青被他的笑容晃了下眼,立刻用力摇头,说道:“你的人特征太明显,一出手,他们就能看出你们的来历。我只是觉得,这吴国使者提的要求有些古怪,吴王若真为了伐齐加征贡粮民夫,又岂会如儿戏般用这比武胜负来决定加征之数?”
离锋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许之色,点点头,轻笑道:“吴王需要粮草民夫,也需要声威名望。那些从试剑大会上招揽来的人,总要找机会立功,才能成为真正的吴国人。更何况,各国间客都一股脑往越国跑,吴王就算再蠢,也该看得出此处有能让诸国心动的无价之宝。”
青青怔了怔,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故意来耀武扬威,就是要拿越国做伐齐出征的祭器?”
离锋轻叹道:“只怕还不止如此。”
青青只是有些地方没想通,如今被他一点,戳破了那层朦胧的窗纸,让她一下子看到了另外一个她不曾涉猎的世界,那些先前隐隐不安的感觉,一下子明确起来,不由悚然一惊,脑中灵光一闪。
“这比武之事,难道就是为了诱我出手?”
离锋点点头,说道:“你也说了吴王要出征,这粮草民夫都是必用之物,岂能随意增减?只要你露面,吴国人认出了你,自然会逼迫越王将你交给他们,有你这个把柄在,无论比武胜负,何愁加贡不成?”
青青听得越发头痛起来,她习惯了靠武力值碾压对手,却忘了两国交兵,靠得还是粮草士卒,而非一兵一卒之得失。她的剑法再厉害,也敌不过千军万马,上次吴宫之战,若非太子友故意放以身作质,放走了她和孙奕之,还不知最后的结果如何。
如今吴国来使,分明就是发觉了她的踪迹,才设下这样的圈套等她上钩。
可她若是不管不顾,越国一败涂地之后,苦得还是那些吃糠咽菜的寻常百姓,到时候不知会饿死多少贫苦百姓,又不知多少民夫将葬身于吴国的征伐之路。
离锋看她的脸色变幻,眼神中满是纠结挣扎之色,便温言说道:“只要吴国使者一日不走,你便不可当众露面。而那越王自身难保,根本就护不住你。倒不如,再好生考虑下我的提议,越国不过是一弹丸之地,无论晋齐秦楚,天下之大,以你之能,何处不可去?”
青青眉心紧皱,她何尝不知越国现在的情形,勾践一心复仇反吴,文种忙于民政农耕,范蠡联络诸国灭了清风山庄,又离间了伍子胥与夫差的关系,看似一帆风顺,可越国兵士不足的软肋却已明晃晃摆在面前。若是再受此一击,越国再衰败下去,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重新来过。
她的父母生于晋国,她却生于越国,尽管阿娘对越王并无敬畏之情,但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依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昔日村中的小伙伴们一个个被送去吴国,如阿爹一般死在异国他乡。
她忍不住暗暗咬牙,思来想去,只能向他低头拱了拱手,轻声说道:“公子好意,青青心领了。只是越国虽非我故国,亦是青青生养之地,就算为了乡邻百姓,这一战也决不容败。还请公子代为周旋一二,为越国解此困局。”
范蠡只有三日时间,她不能出手,又找不出能于吴国武士一战的越国剑士,唯一的办法,也只有向他求助。
离锋难得见她低头,眼光闪了闪,却还是轻叹一声,摇头说道:“我可以帮你,却不能帮越国。若我出面能解决,越王自会来求我。可这两国交锋之事,以我的身份,比你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青青一怔,便明白过来,他可以借几个人代为出战,却不能亲自出面斡旋,以他的身份,若是被吴国知晓他居然在越国长住,还不知会想出多少种阴谋诡计来。可他手下的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比吴越之地的男子高出近大半个头,身材魁梧强壮,虎背熊腰,全然不似吴越之地纤瘦文弱的的男子。
她正左右为难之际,忽然听得梁上传来一声嗤笑,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半空中轻飘飘地落下,传入她的耳中。
“求人不如求己,千军万马你都闯过,还怕区区几个武士吗?”
青青心头一震,猛然抬起头来,双目正好对上梁上君子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四目相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时间,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