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亮道，无非有三：一是没有采取相应的计生措施，一检查就露出庐山真面目？二是存在侥幸心理，躲避检查，想再生一胎？第三就比较严重了，纯粹就是抗拒政策，拒绝检查。
我说，那些纯粹抗拒检查的人又是为了啥？
马仕龙道，这些人一般都是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已经生了一两个女孩儿，还想再要个男孩儿。有的生了三四个女孩儿还是不罢休，非要生一个男孩儿出来不可啊！
我不禁有点儿生气道，他们咋会都这么想不开呢？
黄明亮解释道，也不能全怪这些人，农村和城里不一样。城里不管生男和生女，只要一个都能接受的。可是乡里就不行了啊，说啥要生一个男孩子，这里面有传宗接代封建思想的成分，也有农村实际情况的因素。比如说农村要下地干活呀，要顶门立户呀，这些事女的就是不胜男的啊！
那也不能放任自由吧！
当然不能放任自由，但是也不能死抠政策。
那总得有个把握的度吧？咱们过去是怎么掌握的？
一般就是生一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再多就不能允许了。
那你们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马仕龙才说话，还能怎么办？还按上面的政策办。有些事情你也不能光听下面的，光听下面的你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同样道理，光听上面说的也不行。最好是上边、下边、国法、人情，方方面面都能兼顾到。国家政策要严格掌握，执行的时候要具体对待。不然的话，上面检查通不过一票否决，下面的群众不理解聚众闹事。我们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了。
我不禁有些烦躁道，马书记，你说的这些我明白，只是我们下一步咋办？
马仕龙似乎早已胸有成竹，说，只能还按老办法来，就是各包村工作组进村子，把那些不来孕检的育龄妇女全弄来，集中办她们的学习班，饭钱叫他们家里掏，误工让他们家里拿，一直到她们同意接受节育措施的时候为止。
黄明亮问，要是她们还像往年那样子，躲到外村亲戚家怎么办？
马仕龙道，那就把她男人弄来结扎了。
翟宜君说，要是她们的男人也跑了呢？
马仕龙道，那就把她的公公婆婆请来参加学习班。
李素琴说，要是把她家公公婆婆弄来，她还不来接受节育措施哩？
马仕龙道，那就把她娘家妈请来参加学习班，我就不信她当亲闺女的不心疼！
各个包村工作组立即出动了，迅速进入所包的村子里，配合村干部和计生专干进行“大搜捕”，把那些不来孕检的育龄妇女集中弄到计生站，开始办她们的学习班。我原想自己所包的溪口村，要放到最后解决呢，谁想黄明亮完成自己包村的任务后，竟顺便拐到了溪口村，会同王大成和崔志海，捎带着也把那里的事情解决了。
大概一百多个“逃检”的育龄妇女和外逃育龄妇女的丈夫，以及夫妻双双外逃的公公或婆婆，还有极少数外逃育龄妇女的娘家妈，全被弄到了计生站，被集中到一间大教室学习政策。计生站的几名副站长、技术员轮番上阵，站在讲台上给她们讲计划生育的意义、节育知识以及节育之后还可以再育的道理。她们在台上讲，台下嘤嘤嗡嗡吵吵嚷嚷一片嘈杂，根本没有人认真听。
有的妇女说，俺们家的猪羊鸡鸭没人喂，饿死了镇里可得赔俺们。
有的丈夫说，俺家承包地里的草都盖住庄稼了，减产了镇里可得负责哩！
还有的公公婆婆嚷嚷着，俺还得送俺们孙女上学哩，耽误了学习咋办哪？
还有的妇女甚至要挟道，俺公公婆婆没人做饭吃，饿出病镇里得掏医疗费。
……
台上也不管台下听不听，只管照本宣科往下讲。实在吵得讲不成，就乐得放下课本歇一阵，等台下静下来再继续讲。有的逃检妇女实在熬不住，不一会儿就摇摇晃晃打起瞌睡来。台上的教员看见了，半截子粉笔飞到脸颊上，这妇女惊醒瞪眼正要骂，却发现台上台下都在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于是又忍气吞声揉揉肚子憋住了。
这一百多人就被关在计生站，吃住在站，不准外出，除了接受家里人送来的吃食和衣物，一律不准和外人接触。如此整了五六天，一些人开始支持不住了。他们明白耽误的时间越长，家里的损失就越大，晚做还真是不如早做好，就表示不用再学了，思想觉悟已经提高了，愿意接受孕检了。于是该结扎的结扎，该上环的上环，有生育任务的不实行节育措施，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3.“鬼子”进村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极少数按政策不能再生育的家庭，仍然没有落实计生措施。这些家庭的情况都特殊，一般都是生了两个或三个女孩儿，家里非要生个男孩儿。但女的患有妇科病，不能上环或结扎。丈夫害怕结扎，就干脆躲到外边打工去了。对于这样的情况，就只能想办法打这些丈夫的主意了。
如何打这些丈夫的主意呢？就是先放出风声，说计划生育检查已经结束了。同时悄悄组织几支突击队，按兵不动地等在镇里。突击队由包村镇领导和五六名利落的年轻人组成。同时让村干部和计生专干作底线，密切注视“计生钉子户”的丈夫何时回来。一旦发现回来，立即通知到镇里，镇里的突击队无论白天或者黑夜，也无论晴天和雨天，即刻出发赶到村里，将其“捉拿归案”，实行相应的“计生措施”。
全镇各个村子都有三两个这样的“典型”。这些典型也都在十天左右被“捉拿归案”了。因为这样的家庭大都坠子大，家里老人孩子一大群，老婆身体不好，男人虽然身子躲在外面，心里却时时惦记着家里。当他们听到计生检查结束，就忍不住地回来打探虚实。哪想到村里有底线正在盯着他，他刚回到家里不久，突击队就应声而至了。
其他村是如何捉拿“案犯”的，我由于没去现场不清楚底细，但是溪口村捉拿“案犯”的时候我去了，那情景真是叫我大开了一回眼界。我坚信就是小说家们的小说里，也绝对编不来这般惊异离奇的情节来。
那是在全镇“捉拿案犯”的末段，溪口村也报来信息了，说村里的一个计划生育钉子户——也就是应该男方做结扎的李二孬，当天夜里偷偷回来了。
一得到消息，我立即让突击队去拿人。马仕龙、黄明亮、关云山几个都说，这个李二孬住在很远的溪上村，小萧你还是在家坐镇指挥吧！我们几个人中，去两个带队就行了。
我没有接受他们的好意，说，我是溪口村的包村干部，不亲自去咋像话啊？这样吧，马书记和黄镇长在镇里坐镇，我跟老关带队去吧。
最后还是马仕龙拍板说，那我就在家坐镇，你就跟老关去吧！不过得叫黄镇长也跟上，这个李二孬可是个难缠货，多个人也许稳妥些。
事情敲定后，我和黄明亮、关云山就带上几个年轻人，坐上计生站的“松花江”出发了。走在路上，我问黄明亮和关云山，这个李二孬怎么不好缠？
黄明亮说，就是能说会道不正干，尽讲歪理讨人嫌？死蛤蟆能够说出尿，偷鸡摸狗样样全。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整天美得像过年？生活就靠四处借，村邻见了趔多远……一番话说得一车上人都大笑起来了。
关云山道，这个李二孬是做啥啥不行，就是弄女人有一能，只可惜种子不饱地皮薄，结婚十年生出四个都是女娃儿！车上的年轻人又是一阵忍禁不住的大笑声。
我好不容易忍住笑，说，都四个女娃儿了，还不实行计划生育啊？
黄明亮说，他要是实行计划生育了，还用得着咱们费这事儿啊？这人年年计划生育都是钉子户，他女人要不是有毛病，早给她戴上“牛鼻圈”了。
我有些不解地问，他女人是人不是牛，咋给她戴“牛鼻圈”呢？
关云山解释道，戴“牛鼻圈”就是戴节育环。这是咱这儿的通俗说法。
我“哦”了一声，这才有点明白了，正要对这事儿发表看法，黄明亮却接腔说道，其实他女人这毛病，还是因为生育频繁落下的。你想啊，李二孬成天四处逛，他女人除了上地干活外，还得喂养鸡鸭猪羊，招呼四个女娃儿，伺候身体不好的婆婆。你想她多累呀！李二孬的女人跟上他真是遭罪了。
我的眉头不禁皱起来了，说，镇里村里就没动员她计划生育吗？这样下去怎么过啊！
黄明亮说，动员啦，都不知道动员几次了。可是李二孬不听呀！他女人有病不能做手术，李二孬一听计生检查就逃跑。好几年都是这样子。李二孬还四处放话说，他就是非要生个男娃儿，不然的话，死的时候没人背幡哪！
你听听这话，就活脱脱是一个无赖嘛！
我禁不住也有点恼怒了，说，看来还真是个难缠货，这回一定得把他结扎了。
说话之间到了清溪边，我吩咐司机把车熄了火，停在河这边准备接应。
我和黄明亮、关云山以及几个年轻人，脱去鞋袜下了河。穿过河水上了岸，几个村干部已在那里接应了。
我忙问王大成和崔志海，李二孬是几时回来的？
王大成说，就是今晚挨黑些儿。
黄明亮问，这会儿还在他家里？
崔志海道，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会儿肯定在家里。
关云山着急了，那你们在这儿啰唆啥，还不赶紧去拿人哪？
众人这才住了口，一路奔忙赶往溪上村。尽管手里都有手电筒，却不敢打开照路面，生怕灯光被人瞧见了，要是给李二孬报了信儿，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这时候已经后半夜，除了清溪里哗哗的流水声，山野里一片黑洞洞静悄悄，静寂得真有些阴森又怕人。一行人摸黑噔噔噔走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我忽然想起电影《地雷战》里小鬼子夜袭高家庄的情景来。我们这会儿摸黑进村去捉拿李二孬的行动，还真有点儿偷偷摸摸的不正大光明的意味啊！
半小时后，一行人到了溪上村。黄明亮简单把人员分了一下工，叫几个年轻人去李二孬家的房后，以防他从后面跳窗逃跑。我和关云山带人把守前门，直接敲门进行“抓捕”。
布置停当后，我暗中把李二孬的家审视了一番。这是一座没有院墙的低矮的土墙青瓦房。房是三间，一正两偏。正中一面单扇门紧闭着，两边的木格子窗户里黑咕隆咚的，里边静寂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唯有房子的侧前方，传出轻微的猪和鸡鸭的哼叫声，那显然是鸡笼和猪圈的所在了。这房舍和我上次来此看到的其他农舍相比较，显然最为贫穷寒酸了。就这样还一连生了四个娃儿，而且还死活不顾呢！我真是替李二孬想不通。
李二孬粗声大气问，哪个半夜三更敲我门？
王大成急忙上前道，李二孬，你开门，村里找你有事情。
李二孬有点儿诧异道，王支书，你的鼻子咋会恁尖，我一回来你就闻见了？
王大成说，蠓虫儿飞过还有个影儿，你恁大个人回来我能不晓得？
李二孬问，啥子事儿恁关紧，明天再说不行啊？
王大成说，当然不行，行了我就不来啦。
李二孬这才不响了，踢踢踏踏下床出来开了门。谁知门刚开了一条缝，就被外边的关云山一肘子撞开了，几道手电光同时射进去，罩住了只穿着一条短裤的李二孬。李二孬转身就往里间跑，却早被冲进屋里的两个年轻人扭住了。
李二孬登时撒起泼来了，王大成、崔志海，我日你们祖宗啊！你们这是坑骗老子呢！
关云山上前就是一嘴巴，就你做的这些下作事儿，还敢动粗骂人啊？不打你，你真是不知道马王爷还有三只眼！
李二孬显然认得关云山，顿时被关云山的凛然气势镇住了，但也只是怔了两秒钟，就又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哎哟哟，乡里干部打人喽！你们竟敢夜闯民宅啊！
屋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几个女娃儿同时哇哇哭起来。老婆婆也从东间扑出来，抓住两个小伙子撕扯着，你们凭啥抓人啊，俺娃儿犯了啥法啦？
我没有见过这场面，一时慌乱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黄明亮对那几个吓愣了的年轻人发话道，你们几个愣着干啥哩？还不赶紧把他弄到车上去！
几个人这才醒过神儿来，急忙架着李二孬往外走。李二孬犟不过，只得身不由己地跟着他们走。关云山紧跟在他们后面往村外撤。李二孬的老妈还想往前扑，走在后面的黄明亮一把扯住她，说，你这老太太咋恁糊涂哩，你娃儿犯的啥事儿你不知道？我们这都是为了你们好，你真想叫他们就这样子穷下去？你也用不着太担心，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老婆婆这才不追了。李二孬女人也从西间里出来了，畏畏缩缩地扶住门框走出来。黄明亮走近跟前对她说，我们知道你是个明理人，这些年你也真是受够了。这次叫二孬去结扎，你们以后的日子就会好些。快回去吧，去把他的衣服拿两件儿来。
病女人果真回了西间，拿了李二孬的几件衣服递过来。
村子里许多人被惊醒了，开了灯走出门外看热闹。黄明亮叫村干部赶快回村子，给群众把情况说明了。然后才拉着一时手足无措的我，去追赶关云山他们了。
我和黄明亮追上关云山他们，李二孬还在喋喋不休地抗议着，计划生育讲自愿，你们这不是强迫吗？
关云山道，像你这样的就得强迫你，要是叫你自愿生，你恐怕能生一百个。
李二孬不依不饶说，你们不但强迫还打人，我非到上面告你们不行。
关云山更加恼火了，骂道，你娃子上哪儿告都行，再吵我还敢捆你信不信？
黄明亮忙对李二孬开导说，二孬你还吵个啥？生恁多娃儿以后咋整啊？
李二孬暂时不说什么了。我赶忙把衣服递过去，叫他穿在赤裸的身子上。
一行人回到镇子上，天色已经大亮了。把李二孬送进计生站，我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浑身上下凉飕飕的，一摸才知道是出的冷汗把身上衣服溻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