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过在一个深邃漆黑的甬道里穿行的经历?
——在憧憧的阴影里,空气也带着一种砭人肌骨的寒意,似乎黑暗中有无数个看不见的身影与你擦肩而过。
至少景客来现在有了。
在来之前,他的确从来也没有想到,面前的少女居然会带自己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他们的确是回到了客栈,但没想到的是,他们却是来到了客栈的下面。
客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有一口盖得严严实实的井。
无论谁看到上面厚厚的青苔,都一定看得出来,这口井必定废弃已久。
可奇怪的是,少女带他去的,却正是这口井。
他们非但走近了这口井,还走进了这口井。
从井口看下去,里面是漆黑一片,但你如果真的一跃而下,就会发现这口井其实最多只有半丈深浅,因为接下来你很快就可以踩到结实的台阶。
景客来跟着少女,在漆黑井底一直走了半柱香的时间,眼前却忽然闪过了一丝光亮。
光从哪里来?
——从灯而来!
前面的甬道两边居然都点着烛灯。
灯火带来光明,仿佛也同时驱走了人心中的恐惧。
少女忽然停下步子,回过头,声音在压抑的井底回荡,问身后的人道:“你怕不怕?”
景客来直直地说道:“不怕。”
少女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诡秘,她拖长了语调道:“如果我说前面有鬼,你信不信?”
景客来道:“我信。”
听到这句话,少女反而吃惊道:“你信?”
景客来点点头,低声道:“因为我前面本来就有个鬼,你讲话一定要轻一点,不要吵醒它,否则它一不高兴,说不定会……”
听到他的话,少女吓了一跳,不敢再回头:“你……你说什么?”
在这样漆黑的环境,她是不是也有一些害怕,所以才故意问景客来问题,想分散注意?
景客来喃喃道:“别人都说鬼很丑很可怕,但我觉得面前的这个鬼……”
少女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道:“怎么样?”
景客来忽然微笑道:“很可爱。”
“可爱?”少女呆了呆。
看到她发怔的模样,景客来不忍再吓她,捏了捏少女的鼻子,终于道:“你难道不是个冒失鬼?”
“哼。”听到这句话,少女哪里还不能反应过来,脸上一红,又气又怒,扭头就走:“你真是个爱骗人的大混蛋!”
眼看着少女即将走得没影了,景客来只能快步跟上,道:“我有一个疑问。”
走在前面的少女头也不回,没好气道:“有话快说。”
景客来看了看两旁的烛灯,道:“井底的这些灯是怎么亮的?照例说,这井底的空气应该并不流通……”
听到这个问题,少女鼻子里哼了一声,傲然道:“这只因为井上一共有五处换气的地方,我们之前下来的是一处,厨房那里有一处。至于另外三处,我不高兴告诉你!”
景客来没有注意少女话里的刺,摸了摸身边匝实冰冷的石墙,凝神道:“这个地方是你父亲修筑的?”
少女道:“那是当然。”
景客来忽然道:“我不明白。”
少女道:“你不明白什么?”
景客来道:“我不明白,他既然有这么一个藏身之处,为什么还要怕那个白骨令牌?就连我都发现不了这里,难道那个令牌主人还可能发现么?”
少女道:“我父亲一向谨小慎微,以求万全,这本就是他做生意的准则。”
景客来点点头,刚想要再问,少女却忽然道:“快要到了!”
前面又是台阶,向上的台阶。
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少女忽然道:“闭上眼睛。”
接着,她双手一托,便掀开了上面的厚布,光线立刻就投射了进了漆黑的甬道之中。
出了这一处密道,景客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出现在了客栈的厨房。
他有些疑惑,不禁低声问道:“以你的身份,为什么还要以这种方式进来?”
少女道:“为了保护我父亲的安危,厨房外的看守一向很严,我虽然可以自由进出,护卫却绝不会放你这样的外人进来,所以我就只好走这样的路带你进来。”
说完,少女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以后,走到了侧旁两个盐缸前面,双手忽然探进了其中一个,轻轻道:“我说的这样东西就在里面。”
景客来恍然道:“哦?我以前倒从来没想到过,盐缸其实也是一个极好的藏东西的地方。”
少女摇摇头:“那样东西并不是我放进去的,它本来就在这里面。我只不过是一次来这里玩耍的时候,身上的玉佩掉了进去,寻找的时候,还摸到了那样东西……”
说到这里,少女神情一动,细嫩的双手突然从雪白的盐粒中托起一个瓷盒:“就是这个。”
瓷盒表面带有蓝色的青瓷花纹,边上附有烫金的边,通体扁圆形。
少女刚要把瓷盒递给景客来,手却又忽然往后一缩,说道:“等一下!”
景客来眉头一挑,道:“怎么了?”
少女凝重道:“这样东西给你之后,我希望你能够认真地看待它。”
看着少女小脸上罕有的凝重,景客来也慢慢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的举动,少女这才放下心来,郑重地把盒子交到了景客来的手里。
景客来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并不重,不禁微笑起来:“我可不可以在打开这个盒子之前,先猜一猜这个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少女点点头。
景客来道:“我猜……这里面是胭脂。因为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胭脂当然也是一项很重要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少女几乎要跳了起来,大叫道:“你难道认为我会这么费力地请你来看一盒胭脂?”
景客来叹了口气:“算了,那我还是直接打开了看一看吧。”
他慢慢地拧开盒盖,里面的事物一点点被揭露出来——竟然是赭色的花泥!
“虽然我对于女孩子家的东西并不是太了解,但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似乎应该便是胭脂吗?”景客来抬起头,摸了摸鼻子,苦笑着说道。
少女凑上前,低头看了看,忽然也惊呼起来:“这,这不可能!原本这里面可没有胭脂啊!”
景客来叹了口气:“胭脂盒里不装胭脂,还能装什么?”
他原以为这个少女经历了之前的事情,表现多多少少会好一点,却没想到还是那么喜欢作弄人。
不过现在景客来却已经没有第一次受骗的时候,那么吃惊,那么生气。
也许这只因为他在慢慢了解了这个少女的身世后,在心里也对她多出了一分谅解。
——一个生在豪富巨贾家庭里的独女,她的命运似乎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
她别无选择,若想真正成为家族的继承人,除了要忍受世俗怪异的目光,更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整日对镜梳妆、在花园里扑蝴蝶,荡秋千。
在这些年里,她必定要面对一些寻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若是她能在欺骗别人的过程中获得快乐,那自己又为什么一定要打击她呢?
就算被她骗一骗,让她笑一笑,自己难道就会有什么损失吗?
景客来微微一笑:这么一想,自己非但没有损失,还应该收获了——收获了一种伟大的情感。
体谅岂非就是一种很伟大的情感?
看着景客来淡淡的目光,少女以为他依旧不相信,极力申辩道:“不,我没有骗你。原本这里面没有东西,但是有一股很刺鼻,很难闻的怪味。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个大盐缸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瓷盒?”
景客来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展颜道:“我相信你。”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而奇特,仿佛宽阔的海潮拍打礁石,给人一种安心的感受。
少女原本激动的心情在他的这句话语中,居然也慢慢地平和了下来。
她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你……你真的相信我?”
景客来点点头,沉声道:“我相信你。”
这句话虽然很短,无论谁对你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你至少都应该感到感激。
因为这句话不仅能给你勇气,还给你力量。
就算你处于可怕的困境,无法自拔,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话,也一定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因为它告诉你,这个世上,总还是有一个人是理解你的,关心你的,你只有努力脱困,才能对得起这样的信任与理解!
少女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黯然道:“你知道吗,你还是除了我父亲以外,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景客来慢慢道:“也许别人不愿意对你说这句话,只不过因为他们曾经上过你的当,只要以后你能尽量不去骗别人,我相信,不消多久,别人一定也会对你说这句话的。”
少女甜甜地笑了起来,忽然道:“谢谢你。”
她斟酌着字句,轻声道:“你这个人,似乎的确很不一样。”
景客来微笑:“有哪里不一样?”
少女低低地说道:“你至少很会哄女孩子开心……”
景客来叹了口气,道:“其实有一个人,我无论怎么哄,都是不会开心的。”
少女明丽的眸子凝视着他,道:“那个人是谁?”
景客来一字字道:“是我自己。”
少女瞪大了眼睛,吃惊道:“你自己?”
景客来点点头,目光有些深沉:“是的,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上,无论你能骗过多少人,却绝对骗不了你自己。”
少女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这句话对于她来说无疑已经显得太高深,太难懂。
两个人从密道重新回到井口,却忽然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既然开的是客栈,就应该客客气气开门迎客,为什么反而不让住?”
景客来和少女掩身起来,远远观望,就见客栈门口已经立着五个带刀的大汉。
他们都是一身绛紫色的镖师服饰,身后一面镖旗上的“顺”字迎风招展——看起来是个镖局。
门口的小二作了个揖:“几位,我们客栈今天不做生意了,这里已经有一位老爷包下来了。”
一个块头粗大的镖师道:“那个老爷一行一共有几个人?”
小二想了想,道:“十数个……”
块头粗大的镖师道:“那这间客栈里一共有多少客房?”
小二迟疑道:“二……二十四间。”
听到这句话,块头粗大的镖师眼睛顿时一瞪:“好啊,既然还有那么多客房空出来,那我们凭什么就不能要一间?”
小二吃吃道:“不……不行,客栈已经被那位老爷给……”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只粗壮的手臂已经抓住了他的领子,用力一掷,他的人就已经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耳边只听到那个大汉暴喝一声:“滚开。”
身在空中,小二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本以为自己这次摔在地上,就算不死,也要受重伤。
但没想到的是,他的身子刚刚飞起没多久,一只巨大的手在他的后背一托,他的人立刻就平稳地落到了地上。
他转过身,刚刚想要道谢,但看清楚自己身后的人以后,却立刻吓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此刻在他身后的,正是那个巨人一样的吴醒!
壮镖师看到吴醒,脸色显然也是一变:“阁下是什么人?”
吴醒往前走了一大步,冷笑道:“等你接下我这一拳,我再回答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巨灵一般的手掌已经慢慢探出,在半空中慢慢地紧握成拳,一股神秘而博大的力量仿佛也在他的手中凝聚,拳虽未出,却已经隐隐给人一种极为可怕的压迫感。
壮镖师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苍白,他绝没有想到这一间普通的客栈里居然隐藏着这样一个可怕的高手。
可眼下他也不好矮了自己一方的气势,只能硬着头皮大吼了一声:“来得好!”
话音刚落,他沉腰立马,双拳齐出,气势汹汹地迎向了吴醒硕大的拳头。
可惜的是,他的气势虽足,力道却实在不怎么样,
“砰、砰”两声巨响,吴醒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但反观那个壮镖师,却已经倒退了五步,双臂软软地垂了下来。
他的脸色变得通红,就好像煮熟了的虾子,咬着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吴醒冷笑道:“很可惜,你连我一成力道的拳头都接不下来,又怎么能让我回答你的问题呢?”
另外几个镖师见到自己的同伴受伤,立刻取出了腰际的斩马挂刀,后退几步与吴醒遥遥对峙,而客栈里的连安魂和矮人此时也慢慢站起,连安魂身上的一对银钩闪闪发亮,仿佛即将嗜血。
一时间两边气氛凝滞,战斗一触即发。
“等一等!”可就在这时,一个老者的声音传来:“怎么回事?”
早在一旁焦急观战的小二回过头,见是陈平,态度恭敬下来,立刻道:“老爷,这几个镖师蛮不讲理,非要入住我们客栈,我正打算驱赶他们。”
壮镖师忍着痛,大声道:“他奶奶的,难道住店休息也有劳什子错?”
见到陈平出现,吴醒也就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连安魂也重新坐了下去。
显然他们都已经明白,这一件事已经不用自己这些人出面。
陈平看了看镖局一行——五人带着一口镖箱,风尘仆仆的样子,略作沉吟后,朗声说道:“几位请入。”
小二脸色一变,焦急道:“老爷!”
陈平神情一肃,背着手呵斥道:“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们的,和气生财,与人为善,这几位镖师日夜兼程,远道而来,让他们露宿郊野,岂是待客之道?”
这时,五个镖师中最年长的镖师拱拱手:“这位老爷一看就是富贵之人,之前多有得罪,还请多多担待。”
陈平笑了笑,摆手道:“几位贵客,是我没有管教好下人,我的过错。作为赔罪,今日诸位的食宿就由我来承担了。”
老镖师道:“不必劳烦,我们只是留宿一宿,不食不喝,明日一早就动身。”
陈平道:“好,那陈某也不勉强。不知道几位怎么称呼?”
老镖师道:“我姓齐,是京城友顺镖局的副镖头。未请教,阁下是?”
“鄙人姓陈,是一小庄庄主,不值一提。”陈平转身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几位客人腾一间上房。”
“是。”小二应声,只得转身去安排房间
“哎,我爹爹就是太心软,依我看,根本就不该放这几人进来,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坏心眼。”看了良久,少女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景客来却没有说话,只是凝神看着进来的五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目光时而清澈明了,仿佛一眼可以上下看个通透,又有时深邃得像是一潭深渊寒水,难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