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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若不死,万劫不复

古人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太精准了,苏伊洲的酒量一直不错,常在节日时跟爸妈喝上几瓶,这小小半瓶下去,却开始天旋地转,看什么都像是雾里看花。菜一筷子没动,啤酒一连干掉三四瓶。模糊中,有个人坐在了对面,一把夺下手中的酒瓶。

方少阳夺过苏伊洲手里的酒瓶,剩下的半瓶一气全灌进自己嘴里。苦涩的味道多像此刻的心情,即使喜欢的人近在咫尺,然而她的心却不在这里,她的眼泪为别人而流,情为别人所伤,可是自己却每次都傻乎乎地亲临现场,非要亲眼见证这血淋淋的场景才肯死心——不,心还没死,只是已被伤到千疮百孔。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其实是哀莫大于心不死,心若死了,倘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心若不死,万劫不复。

苏伊洲醉如一滩烂泥,却还是倔强地不肯就此睡去,拉着方少阳不停地说话,脸上泪痕纵横,泪水胡乱地抹在方少阳的衬衫上。方少阳鄙夷地看着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女人,一面痛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撒手离去,一面却心疼到指尖发颤。

苏伊洲,你真是我的冤家。

结过账,半拖半抱地提起早已软成一团的她,苏伊洲倒是不闹,任由摆布,间或“嘤嘤”地哭几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初夏,天气渐热,今晚这么一闹,苏伊洲的脸上身上汗水和着泪水粘成一团,发丝一绺一绺的,粘在方少阳的脖子上和额头上。方少阳烦躁地用手去拨开,稍一用力,苏伊洲毫不受力的身体就荡过来,扑到他怀里,方少阳一个趔趄,险些两人一起摔在街心。

“我真是疯了,陪你一起犯贱!”方少阳恶狠狠地骂苏伊洲,其实更在骂自己。这世界上有意义的事情有那么多,偏偏挑上了一件最没前途的去做,还做得乐此不疲,这不是犯贱是什么?摇晃不已的苏伊洲一阵干呕,吓得方少阳忙把她的脸推到一边:“别吐,求求你,别……”“哇……”“我靠——”还没被吸收的啤酒混合着胃液一股脑地全部喷溅在方少阳的脸上、头发上、衬衣上、鞋子上,而苏伊洲也好似刚从垃圾站回收过来的一样,臭不可闻,惨不忍睹。

“我简直要疯了!”方少阳被彻底“玷污”之后,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快感。他一手紧紧抱住苏伊洲,一手去招计程车,好几辆车停下后一看俩人这副尊容,连拒载的话都没说就立马加油门走人。看看手机,已接近十二点,方少阳彻底放弃了坐计程车回家的念头。这条街叫师范东路,临近师范大学,来来去去的都是学生,有不少青年旅馆闪烁着霓虹灯。他实在不想拖着她去这种暧昧的地方,但是像方少阳这种习惯了人前衣冠楚楚的人,今晚的遭遇简直就是一场恶梦,现在的他恨不能马上洗个热水澡,将自己彻底打扫干净。

内心挣扎一番,还是拖着苏伊洲走进一家看起来比较高档的旅社。还好,房间内设施齐全,也很干净,方少阳忙脱下自己的衣服,在花洒下胡乱一冲,然后不管衣服还滴滴答答地滴水就套在身上,拖起苏伊洲搡到淋浴底下,拿起花洒没头没脑地冲在她身上。苏伊洲一个激灵,扶住墙不住躲闪,却被方少阳狠狠摁住,从头到脚冲了个透心凉。他实在不能忍受这个蠢女人的这副蠢样子!等所有的脏东西都冲掉,方少阳拿毛巾给她胡乱擦了一把,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抱到床上。

苏伊洲困得早就昏睡过去,方少阳给她盖上被子,匆匆出门。

清晨的阳光有点刺眼,方少阳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醒来,大脑短暂停顿了三秒钟才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猛然扭头,身边却已是空空如也,要不是肩膀上的隐隐作痛的齿痕和身下留有暗红血迹的床单,方少阳几乎就要认定这是和从前一样的一个梦了。她又逃走了,又一次一声不吭地从他眼皮底下消失了!方少阳感觉一颗心从云端一下荡到谷底,幸福的滋味来得太快,去得更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可是人却走了。

那天清晨,天还没亮,苏伊洲就已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男孩,他微微蹙着眉,却嘴角含笑,苏伊洲觉得自己再也不欠方少阳了。一件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抬头,苏伊洲看见镜中的身体,裸着的,健康的,散发着青春的皎洁,如今却已是残缺。她从来没这样仔细地看过自己的身体,锁骨处和脖子上满是吻痕,她用清水擦洗了无数次,还是觉得自己很脏,泪水伴着流水从头流到脚,在脚底汇聚成溪。洗完澡,苏伊洲离开了旅馆,再没转身看一眼。

回到家,苏伊洲正忐忑怎么解释昨天的夜不归宿,但让她惊讶的是,家里根本没人,苏叔良和周梓晴都不在。苏伊洲推开他们的卧室,被单整洁,根本没有睡过觉的痕迹。苏伊洲开始恐慌起来,连忙给酒店里打电话,可是酒店里的领班说苏叔良和周梓晴昨天上午就先后离开了,出门前还大吵了一架。苏伊洲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反复拨打俩人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到底出什么事了?自己不在家的这二十四小时到底出什么事了?

渐渐笼罩的恐慌感让她开始不住地颤抖,她甚至认为是昨天荒唐的堕落导致了今天家人的失踪,她恨自己,恨周子墨,恨方少阳。她不敢坐下,也不敢待在屋子里,从来没有觉得这所房子竟是这样空旷和荒凉,一丝人气都没有。苏伊洲抱着膝蹲在门口,下巴抵在膝盖上,她不动,也没人理她,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她觉得时间过得从没有如此地缓慢,她甚至可以听得到时间的脚步声,滴答滴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下来,一轮皓月冷清地悬在天边,星光暗淡,苏伊洲的眼神开始迷茫,一种被抛弃的绝望和对未知的恐惧开始蔓延到周围每一寸的空气中。忽然,一阵脚步声轻轻地传来,不是很重,走走停停,似乎脚步的主人也在犹豫是不是该继续往前走。苏伊洲抬起发酸的脖颈,微弱的光线中,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形,那个人显然也是刚刚看到蹲在地上的苏伊洲,大吃一惊,马上飞奔过来:“你怎么了?为什么蹲在这里?家里怎么这么黑?你爸妈呢?”方少阳一脸的焦急,苏伊洲艰难地露出一个笑脸,声音微弱的回答:“原来我等来的还是你。方少阳,我被抛弃了。”

之后的事情,苏伊洲自然是半点印象也无,深深的恐惧和愧疚加上一整天滴水未进让她发起了低烧,方少阳一直在床边守着她,一滴一滴地喂她喝水,家里没有吃的,他硬是把自己的奶奶请了来熬白粥。奶奶倒是疼孙子,看方少阳心疼的眼神,就猜到了端倪,什么也没多说,就下厨做饭帮他照顾苏伊洲,直到第二天下午。

苏伊洲是被梦惊醒的,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陌生的旷野中,荒草疯长,家人都弃她而去,只留下一道道模糊的背影,追也追不上,梦里的方少阳笑微微地站在她面前,然后也转身离去。她在梦中绝望地大哭,直到把自己哭醒。

“你醒了?”苏伊洲看见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坐在床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老奶奶拍拍她的手:“我是少阳的奶奶,昨天你晕倒了,一直发低烧,是少阳这孩子心急火燎地把我拽了来,让我给你熬粥。这傻孩子,我从没见过他急成那样。”苏伊洲挣扎着坐起来,声音还是很微弱:“奶奶,麻烦您了。”抬头看见时钟已是六点,心里一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今天是星期天,下午六点二十班主任是要点名的!

苏伊洲慌忙穿好衣服,拎起书包就要去推车,跑得太急,脚步虚浮,肩膀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孩子,你慢点,你的病还没好利索。”苏伊洲这才想起,方少阳的奶奶还在,边推车边说:“奶奶,我得去学校了,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麻烦您出门时带上锁。”

一路狂奔,终于赶在班主任进教室前坐在了座位上。看着熟悉的教室,苏伊洲感觉过去的两天简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晚自习之前,苏伊洲找到欧阳秋,让她收留自己一晚,因为她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待在漆黑的屋子里。欧阳秋听完苏伊洲家里的变故,也是惊讶不已,自然答应,苏伊洲没有告诉她那天晚上和方少阳在旅馆里的事,她觉得自己很可耻。

晚上,刚来到欧阳秋的宿舍,就有电话找她。苏伊洲疑惑地接过话筒,那边马上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苏伊洲,你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你现在怎么样?还发烧吗?”苏伊洲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方少阳,求你不要再管我了。我已经还不起你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话筒那边是短时间的沉默,接着就爆发了:“苏伊洲,你脑子烧坏了吧?我是方少阳!是你以后要嫁的男人!你给我好好听着,这辈子你跑不了了,你欠我的,你就要一天一天地还清楚,少一天都不行!”随后是恶狠狠的“啪”的一声撂话筒的声音。苏伊洲感觉耳膜一阵嗡鸣,宿舍里有人看到苏伊洲的表情,好奇地问:“苏伊洲,你爸爸训你啦?”苏伊洲无奈地笑,心说,要是我知道我爸爸现在在哪就好了。

钻进被窝,欧阳秋悄悄对苏伊洲耳语:“其实,我觉得还是方少阳对你好。”苏伊洲轻笑:“他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得不到的永远觉得新鲜可人。他玩得起,我玩不起。”“搞不懂你,总之,不要让自己难受才好。”又闲聊了几句,欧阳秋提到这周她和顾明川又见面了,他们一起去了原先的中学,从前的教室都还是原先的模样,她用过的课桌上曾经的刻痕宛然如新:顾明川。可笑的是,不知道哪位后来者还在后面用原子笔写上“who?”

说着说着,欧阳秋的声音越来越低,轻轻打起了鼾。苏伊洲却还是睡不着,苏叔良和周梓晴到底去了哪里?出了什么大事让他俩大吵一架还不告而别?是了,那天他们吵架时,周梓晴提到自己的亲妈妈,好像还有个电话什么的,难道是和这件事有关?难道是苏叔良去找自己的亲妈了,而周梓晴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情节可真狗血。苏伊洲想来想去也理不清楚,渐渐地也进入了睡梦中。

周子墨带着慕筱雨从黄山回来了,慕筱雨的头上还戴着一个黄色的雏菊编的花环,整个人花枝招展的,周子墨的手揽着她的腰,笑吟吟地着看她,眼中是说不尽的温柔和幸福……不,不是这样,这一定是个梦!她曾以为那是上天派来照顾自己的天使,那些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也是专门为自己绽放的,可是,他却和别人幸福地牵起了手。

他曾经手把手地教她画画,曾经骑车载她出去兜风,曾经一起为了一个冷笑话大笑半天,曾经一起为了被自己喂了过多的鱼食而撑死的金鱼伤心难过……这些回忆还不足以说明吗?她喜欢他,他是知道的,为何还要如此伤她……

长夜漫漫,魂牵梦萦。

第二天,苏伊州顶着两只明显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来到画室,这周主要画静物,桌子上摆了些水果,不知道谁还用颜料调了一杯果汁,明黄的粘稠的颜色,看得人嘴里发酸。这一天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过去,下午快放学时,徐若之过来找苏伊州,看他凝重而斟酌的神色,苏伊州的心开始悬起来。

“苏伊州,你爸爸……你妈妈刚才打了一个电话,说你爸去了江西,她现在也在那里,走的时候很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让你别担心。”苏伊州简直像听到了一个绝妙的冷笑话,他的亲爸爸不声不响地跑去了江西,居然忘了和他唯一的女儿说一声,真是搞笑。徐若之看见苏伊州唇边的讥笑,耐心道:“苏伊州,有的时候,大人可能会做出一些你理解不了的事,他们也有他们的想法,你要体谅。”

苏伊州的眼泪不争气地奔涌而出:“徐老师,您也有一个女儿吧,有一天,您会抛下您的女儿一声不吭地跑到莫名其妙的江西吗?”徐若之沉默半晌,诚恳地回答:“不会。”“那还有什么好说?在他的心里,我只不过是一个他和前妻的遗留物而已,充其量就是一个被他摆在家里时时拿来悼念前妻的影子。他从来都没关心过我,这次的电话也是我后妈打来的吧?他还不如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后妈!”“苏伊州!你过分了!”苏伊州惊讶地看着激动的徐若之,这目光让徐若之有点不好意思。

“苏伊州,我不知道有些事情由我来告诉你是否得当,”徐若之停顿半晌,似乎在考虑该用什么样的字眼来表达更合适,“但是,既然我也是那些往事的见证人之一,我想,你可以从我这里听到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苏伊州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么多年谁都不能说的秘密马上就要揭晓了吗?苏伊州原先以为这将是一段永远也不能见光的陈年往事,是他们苏家人人讳莫如深的丑闻,没想到,居然还有外人得知,而且是自己的老师!

“徐老师,您没逗我玩吧?我们家的事您怎么会知道?”徐若之有点羞赧地笑笑,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谁让夏草是全校出了名的校花呢,用现在的话说,她是十一中所有男孩心中的女神。”“夏草是……”“是你妈妈的名字。”

从前,Z市只是一个小县城,这条槐荫街就叫做北门街,那时候的北门街是一条美丽的街。家家门口都茂密地生长着高大的老槐树或者泡桐。北门街的夏天一到,整个天空就繁华起来,白的紫的,花团锦绣。阳光是斑斓的,一晃一晃的,新鲜却并不耀眼,湿润的空气中暗香涌动。夏草就是一个生长在北门街的女孩,她沉静如水,小鹿一样的杏核眼总是微微漾着些笑意,漆黑如墨的瞳仁深似潭水,直看到你的心里去。

一九八四年,那是一个有故事的年代,记忆中的的夏草穿着白色连衣裙就摇摇曳曳地走过来。那时候,夏草、苏叔良、徐若之和谢安然都是十一中的学生,那时的高中校园里,谈恋爱是多么新奇刺激而又众矢之的的一个事物啊。像夏草这样一个白衣飘飘的美丽姑娘,拥有不少的爱慕者,苏叔良和谢安然都是其中之一。学生时代的苏叔良很聪明,长得帅气阳光,爱打篮球。有无数次,苏叔良抱着篮球浑身汗津津的走在校园里,在那排高大的梧桐树下与美丽的夏草擦肩而过。他挑衅的笑容和夏草美丽的侧影如同惊鸿一瞥深深地弥留在对方的印象里。也许就是在那时,他们开始相爱的。

大家都注意到夏草开始和苏叔良频频约会了。八十年代的约会场所没有什么新鲜好玩的,然而每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有自己浪漫的方式。在那个槐花飘香的夏天,苏叔良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美丽的夏草就文静地坐在后座上。她的双手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揽他的腰,她只是垂着手,抚弄自己的辫梢。苏叔良既幸福又得意。他把手伸过去准确地捉到夏草的手腕一把扣在自己的腰上。

她的指尖碰触到东子腰带上冰冷的铜扣,她离他那么近,她清晰地闻到他干净的白衬衣上好闻的肥皂的清香。她的脸不可避免地红了。她是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一个年轻男子的生机勃勃的气息。生命的意识从此在她体内苏醒,美丽的夏草,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身体悄然生长的声响,那种类似于田野中的植物拔节时发出的“咔咔”的声响。田野映衬下的阳光中,她裙角飞扬,车轮下的道路便摧枯拉朽地缠绵到很遥远的地方去。

关于一九八四年的那场械斗,所有在北门街生活过的人都应该有印象。夏草家族里的几个堂哥都曾参与其中。他们是和苏叔良并肩作战的,因为他们美丽的妹妹夏草是那么地喜欢着那个少年。战争的另一方就是一直默默地喜欢着夏草的谢安然。谢安然那时也是十一中的风云人物。他属于那种一呼百应,天生具有领导家风采的人。十一中的校花,美丽的夏草,她对于孤傲的谢安然来说却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及。

当她的裙角飘荡过谢安然的窗前,他的目光就会紧紧追随。他会间或看着天空或者吹声尖锐的口哨借此掩饰他的慌张。其实夏草是从来不看他的,夏草的眼睛里只有苏叔良一个人。金色的阳光从稀疏的树叶缝隙中泄漏下来,掉到谢安然的眼睛里,他觉得有些辛辣。他听见耳边的时间沙沙流动的声响,他以为是时间的流逝刺痛了他的眼睛。

最终让谢安然打破沉默的是苏叔良。他们在球场上狭路相逢,打完一场,苏叔良的右脚扭伤了,夏草蹲在地上很体贴地为他揉脚。阳光中夏草美丽的侧影和她脸上专注的神情让疲惫的谢安然伤心不已。他就是在那天晚上拦住了夏草。他从拐角的黑暗里走出来很强硬地拽住她的手。夏草一直在颤抖,她不知道这个从来没和她讲过一句话的男孩要做什么。她很害怕,以至她一声不敢吭。

站在这个美丽的姑娘面前,谢安然的坚强和理智是那么的脆弱不堪。夏草,我喜欢你,你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孤傲而不可一世的谢安然开始哭泣。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在他心仪的姑娘面前,他却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谢安然为自己的软弱哭泣。夏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在呼喊苏叔良。她哭着喊,苏叔良,你在哪啊?谢安然的愤怒就是这样被激起来的。

他粗暴地将夏草拖到黑暗中,他把她按到墙上,他妒火中烧,躁动不安。丧失了理智的谢安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末路穷寇。他口齿不清地骂骂咧咧,他在骂东子,也骂他自己。他的嘴唇颤抖地滑过夏草的嘴唇和脖弯,他感觉到夏草的皮肤冰凉而滑腻。可怜的夏草泪如雨下。谢安然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第一次领略到沉默的谢安然竟然会这样可怕。她的泪水流到他的嘴里,狂乱的谢安然终于安静下来。他轻轻吻去她唇边的泪水,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用手指为她理顺散落的长发。

谢安然那时的心情应该是满足和幸福的。夏草哭得哀哀切切,她挣脱他,她在黑暗中奔跑,她要逃跑,她要尽快逃出这个可怕又混乱的夜晚。那辆解放卡车就在这时呼啸着冲过来,黑夜的风被它急速的奔跑刺激得呼啦啦响成一大片。谢安然没有抓住她,他只拽下了夏草的一片裙角。那条白裙子被撕裂下一个破碎的角却依然美丽。谢安然看见夏草被车灯挂住裙角,随后被重重地甩到路边的树丛,额头不可避免地撞在树干上。

那场战争就是这样产生的。在十一中围墙后面废弃已久的煤场上,林林列列着二百多人。他们分作两个阵营,苏叔良和谢安然分别是他们的领袖。他们的武器杂乱无章,棍棒,钢管,砖头,柴刀被他们紧紧地握在手中。他们怒视着对方,他们认定对面站着的都是些不共戴天的仇人,这场架迟早是要打的,再不打他们就没法活下去了。沸腾的热血和过剩的精力在体内激荡,让这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这个炎热的夏天躁动不安。

愤怒的苏叔良首先骂了一声,就这样开始了。两百个年轻的躯体团团扭打在一起,他们手中的武器胡乱抡打在对方的头上,肩膀上,胸膛上,莫名的愤怒和杀戮般的快感让他们忽略了疼痛。这个一度废弃的煤矿一时间出现了罕见的辉煌。煤矿上空的呐喊声震耳欲聋,沸腾的喊叫声在夏夜冰凉的空气中迅速扩散,方圆几十里的居民都被吸引到北门街来。

他们为这多年不遇的战斗场面弄得莫名兴奋。他们兴致勃勃,高谈阔论。他们站在高高的煤山上对这群殴斗中的年轻人指手画脚,各自回忆着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这场械斗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警车呼啸而来的时候它差不多已进入尾声。警察站在煤山上声嘶力竭地让他们停止,然而真正起到作用的应该是那声朝天发的空枪。

由于家族荣辱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法不责众,这场械斗并没有致使某些人犯罪,这群年轻人养好伤就又回到学校念书去了。没有人把械斗的责任追究到底,当然,大人们在背后没少托关系送礼。不打不成交,这场群架波及到十一中几乎四分之三的男生,他们在短短几天之内迅速地相互认识。他们头上缠着纱布,跛着脚,他们都成了好朋友。

苏叔良和谢安然互不理睬,但却同时出现在夏草的病房里。夏草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惨烈。她安静地睡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一丝受伤的痕迹都没有。她披散着长发,脸色呈现出健康的蜜色,她在睡梦中。他们看见她的嘴角弯弯地扬上去,他们猜她在做一个甜蜜的美梦。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啊,那梦中的人是苏叔良吗,还是谢安然?

夏草在医院里睡了两天两夜,苏叔良和谢安然就在那里陪了两天两夜。夏草的父母看到这个情形就不再哭天抢地。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两个男孩这辈子都和夏草纠缠不清了。夏草终于醒了,在那个六月的早晨,那个阳光新鲜的早晨,夏草带着人们的希望醒来。她朝着满屋子的人微笑,人们也欢天喜地地对她笑。

可是夏草,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许这完全是老天的捉弄。她环视着一屋子的人,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谢安然的脸上。她冲着谢安然甜甜地笑,她说,谢安然,你也在这里。

夏草失忆了。她谁都不认识了,她残忍地将这个世界上那些最亲密的人的影子从记忆中连根拔除,一笔勾销。她不认得爹娘,不记得她的爱人苏叔良,她对那些坐在自行车上,白裙飘飘,和爱人一起周游世界的傍晚黄昏印象全无。过去的一切就像雁过无痕,花落无声。

她只记得谢安然,这个伤害她的人。她莫名其妙地死死地记住了他的名字。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夏草这是怎么了,可怜的苏叔良蹲在地上难过地哭了。对于历史,谁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荒唐的错误,是北门街上有史以来最浪漫的错误。

那年夏天热得出奇,高考如期而至。苏叔良和谢安然在不同的考场里做着决定命运的试题。夏草没有参加高考,她站在校门外苦苦地等。她等的应该是苏叔良,或许她以为谢安然就是苏叔良。然而谁又会知道呢?发榜那天,北门街热闹得翻了天。一九八四年的高考,北门街出了十一个大学生,这怎么不叫人高兴啊?喧闹的锣鼓敲起来,耀眼的红花戴起来,居委会为每个大学生送去三百块钱。这是北门街莫大的光荣和骄傲。苏叔良北上,谢安然南下,两个冥冥命运中莫名纠缠的男孩在九月的某一天分道扬镳。

谁也不清楚苏叔良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割舍这段无果的恋情的,但有一点很清楚,他心里一定很难过。他走的那天,夏草和谢安然去车站送他,他看见夏草很自然地依偎在谢安然的肩头,就像曾经她靠在自己的肩头一样。那一刻他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苏叔良在火车尖锐的汽笛声中与这个城镇挥手告别。

他朝着谢安然喊,好好照顾夏草。他看见秋天的天空格外的空旷辽远,那种绵延不断的蓝色让他的心情变得渺茫起来。田野中的庄稼已经成熟,金色的波浪一波接着一波,呼啦啦跑到天边去。夏草,我走了。一九八四年的九月,苏叔良就这样告别了北门街和他心爱的人。他在那一瞬间泪流满面。

谢安然报到后,马上回来迎娶夏草,他们的婚礼是在北门街举行的。那场婚礼可真热闹,几乎轰动了整个镇子。人们打老远的村庄来观看这场婚礼。也许他们想证实传说中曾经致使二百多人械斗的夏草是否真的那样美丽,也许他们想一睹谢安然的风采。十一中正在念书的学生都来到了北门街。那些十七八岁正在做梦的男孩女孩们,张着羡慕的眼睛望着这对从十一中走出来的新人,谢安然儒雅倜傥,夏草貌惊天人。这是北门街有史以来最辉煌的婚礼。夏草穿着白纱裙,她是多么美丽啊,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三天后,新娘夏草跟着谢安然回到了南方,他们去那个暮春三月,莺****长的水乡泽国生活了。这里曾经是他们的故乡啊,可是从此他们再也没回过北门街。苏叔良,夏草和谢安然,他们给北门街留下了一个永远不老的神话,或者叫做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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